人也实在站得太累了。有种想早早躺在床上,肆意休息的欲望。只要能让我躺下就好,即使从此一睡不起,也无憾然。
我战栗,怎么竟有这个轻生念头?
年来,我顽强的斗志呢?经不起一夜清风,吹得七零八落,点滴不存?
真真笑话了!
几经艰难候至曲终人散。
乔正天又率领着我们送客。
人累得脸上笑容僵硬,心却活泼泼地不住跳动,越跳越急促。
乔雪陪着文医生走近来,向我们告辞。
乔正天握着文若儒的手,老半天不肯放下来,热诚得迹近过态。
“改天有空,再请你到乔园来玩!乔雪,你负责提我给文医生通电话!”
“谢谢,乔世伯,改天你有空,定必再拜侯。今儿个晚上,看过乔园的夜色,果然名不虚传,很想有机会在清晨或黄昏,再细看乔园景致。”
文若儒的眼神均匀地瞟过乔家成员的行列;带着一个诚意的微笑。
“难得你有此雅兴,我们开心极了!”乔正天此言不虚,他打从心里笑到脸上来。
“后会有期!”
文若儒跟我们逐一握手。
他握住我的手时,我听见他轻声他说:
“改天再来看你们!”
目送他坐上那辆摩根开篷跑车,绝尘而去。
盛筵已过,乔园之内,十来个家仆领着其他特别帮工忙着收拾残羹剩菜。晚风轻拂,一地的废纸微微飞舞,更似卷起阵阵荣耀过后的苍茫。
我赶紧回到西厢去,整个人抛在床上,暗暗喘息。
终成过去了。
人生的任何欢乐与哀伤,都是一样会过去的!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聚散看似无常,其实井井有序。缘来相见,缘去相分。很简单的一条人生公式!
穷多少心血精神,金堆玉砌的豪门夜宴,“墟宙”得兵荒马乱似的。个中风流人物,显尽身手,炫耀人前,就这么一阵子功夫,一切又复归平静,除了别有怀抱的人儿,谁不在明天,就把今夜的种种忘个一干二净?
我转了个身,俯伏在软软的床褥上,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
心底蓦然想念过去,远至当年英国的柔情岁月,近至今夜乔园的零碎画面,一幅一幅,重现脑际。
有人伸手抚弄着我的一头短发,轻吻在我颈项的发尖与裸露的背脊上……
“长基,教我怎么能不爱你?”
我笑了,很舒服的笑……
翻过身来,主动地拿手扣住对方的颈,把他的一头一脸顺势带下来,吻住了。
惊天地,泣鬼神的男欢女爱,序幕缓缓拉开……
我闭上眼睛,心头曾有过的委屈与不忿,突然化作滔天巨浪,把我整个人卷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我挣扎着,极力挣扎着,扭动我的腰肢,一下一下,万丈深渊努力上游,由有节奏而至凌厉、疯狂、不能自已,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冒出头来,舒一口气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沿沿渗下,通体血脉沸腾,一双手紧张得无目的地乱抓……就差那么一点点……
“啊!”我欢呼地长嘘一声,终于……终于冒出头来,狠狠地宣泄掉一口龌龊气。
人,舒畅地瘫痪着,我睁开眼……
吃惊地竟见着乔晖:
“晖?”我茫然地喊了这么一声。
乔晖把我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去,轻吻在我的眼上上:
“你原来可以这么好!我好开心,好感谢!”
天!
我作不了声。
乔晖累极,很快入睡。
我把枕头垫高了,斜倚在床上,借助透进房里来的月光,呆望着丈夫的裸体,过掉这一夜。
第五章
脚一踏进乔氏企业,人人都得眉精眼企,少半分精神都应付不来。
这儿没有人会考虑你为何竟夕无眠?为何中宵肃立?不但乔氏,整个香江,尽皆如是。
秘书每日分三次把我要批阅的文件送进办公室来。
我念过一本有关企业管理的书,那里头有甚多名人语录,值得谨记,其中一句云:
“效率高的行政人员,办公桌光洁如镜。”故此,我没有积压文件的习惯。一定火速细读,当下作了决定,签批后发回各部门处理。顾长基的办公室永远不是公事的樽颈地带。
上午,我刚处理完第一批文件,敏慧在对讲机请示:
“乔太,邹善儿小姐求见!”
“请进来吧!”
我正要向她道贺。昨儿个晚上的盛会,成绩一流!我对善儿更多一重赞赏,因为,我知道她获准的财政预算。工作表现不能单看外表成绩,收成是昂贵,抑或便宜,这其间的分数就有高下之别。邹善儿的确,令宴会超值!
善儿精神奕奕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来,尤其值得嘉奖。谁不苦苦经营,默默奉献?没有把辛劳写在脸上的人,更见修养!
“善儿,恭喜你!”
我站起来,热烈地跟她握手。
“总算交差了!”
“何只交差!简直做足一百分!”
“乔太……”邹善儿有点尴尬,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我问。
“很舍不得乔氏,很舍不得你,可是,我决定辞职了。”
“什么?”
我不能不吃惊。一则,我视邹善儿如朋友,在她面前,我的戒备疏软了,无须处变不惊。二则,这个变,也真是突然得太过,不是时候了。刚刚如此漂亮地完成一项重任,正是享受收成的时刻,怎能挂冠?
“我知道你的疑问。可是,我想你会赞成此举!”
邹善儿绝对不会是拿功劳威胁老板的角色。她虽冰雪聪明,却品性厚道,从不屑落井下石,亦不会恃宠生骄。
“告诉我,为什么我要支持你?”
“因为你明白乔正天!”
我望住邹善儿,心上立时间起了共鸣。来龙去脉,已猜到了几成。
“伴君如伴虎,今日我是可用之材,明朝一样能弃如敝屣。”善儿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没有人能比你更明白,我入乔氏这些日子以来,何止经常要过五关、斩六将,每年总有这么一场重头戏压到肩上来,从意念到实施,撑得我汗流浃背,心胆俱裂。到今日,我才敢作个不吉利的假设,如果昨晚卫星直播出了事呢!主席怕要撕了我的皮!莫说大体安全度过,就是菜式稍有差池,成千个客人有这么一个投诉了,我也有可能罪该万死!”
这回轮到我作认同的叹气!谁个大老板不是拿十清一俗的准则去视下属呢?偶一失手,英名尽丧,江湖上不大有人肯买昨天的帐,而要应付的明天,又何其多?
“见好即收,乔太,聪慧如你,一定同意!”
“可是,善儿,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在乔氏,总有真心诚意地欣赏你的人!”
“对,故此我的辞职信交了去人事部后,我第一时间就来叩你房门,这些年来,感谢你诚意相交!对你的尊敬,将不会因我身分之不同而稍改,不只因为你是好上司、好朋友,且是个难能可贵的董事太!”
善儿轻松地装了个鬼脸,我当然会意。乔氏企业的董事局成员,不止乔姓四人,其余或是以社会声望、生意关系,而被邀入局的名流,也有真正占乔氏显著分量股权的人,以及三数个对机构有特殊贡献的老臣子,这些董事先生的太太们,修养吓死人!差点没操上乔氏公关部,下令邹善儿代为留意一年两季的连卡佛大减价,再知会各人去抢购!
想起来就气!我们其中一位姓宋的董事,自英国邀请回港加盟乔氏。屁股还未坐暖那个董事位,竟在大庭广众,嘱咐邹善儿派公关部的同事,代他去轮候幼儿班的入学申请表格,因为他仔细老婆嫩,而娇妻又人生路不熟。邹善儿忍无可忍,重新再忍,还是忍不下去,回了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