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电话,想想,再摇至乔园。
接听的是三婶。
“大少奶奶嘛!大少爷不在正屋。”
“我不找他,四小姐回家来了吗?”
三婶笑:“你开玩笑了,她有试过早于十二点前回家的吗?只怕座驾变了南瓜,她还要玩多两小时才爬回乔园来!”
豪门富户的管家,说话还能引用个幽默的譬喻,这真是烂船都有三斤钉的另一面诠释。乔园的架势,如此无孔不入。
我挂上了线。
默默地坐在酒店大堂。
我不知道等什么。这样坐下去是有危险的,认不得我的人,会把我看成兜搅生意的高级流莺。认得我的,更有千奇百怪的想像会加诸我身上,豪门贵妇,半夜三更,呆在大酒店作甚?
然而,我无家可归。
继续每十五分钟就摇电话到文家去。
继续失望,继续悲凉,继续作践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的六神无主,不顾自尊了!我差点就在这大庭广众中哭出来。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时,对方接听了:
“喂!”
我才一听声音,就哇的大哭起来。
“长基吗?长基吗?什么事?你在哪儿?说,你在哪儿?”
我像是个迷路的小孩,自顾自走了很久,睁大眼睛望向前,不停地走,迷惘、恐惧、委屈,竭力支持着。直至倒下来之前的一刻,终于寻回了亲人,于是刹那间解除紧张警报,哭出声来。
我呜咽着把酒店名告诉了若儒。
二十分钟后,他把我带走。
我们把车子开到返回乔园的林荫道上。停在那个回旋处。上次逗留于此,是我协助汤浚生到医院去见他未婚妻最后一面。
我不明白汤浚生,更没时间心神去了解他。其实,我不比他清醒,都是站在人生歧路上彷徨的人,正在肆意地胡作非为。
我一直在若儒的车子里哭。
若儒随我哭,直至我累了,收了声。
我们都没有多解释,一切心照不宣。
“不能这样子下去的,长基!”
我不作声。
“是我,还是他,你必须作个决定!否则……”
“否则,你就跟乔雪走?”
“你别孩子气,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是今午?”
“今午,我由十二点等你直至一时半,刚巧乔雪出现……”
“这不是借口!”
“如果我需要向你解释这些无聊故事,你根本不会再找我!是不是?”
又是我的责任,我气愤得握紧拳头捶向若儒,他闪避了,反手捉住我,任情地把我的蛮横愤慨,完全融化在一吻之中。
“长基,你既舍不得我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为什么不跟我走!乔晖如果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会不会如此反应,请细细思量!”
问题是乔晖没有别的女人。如有,谢天谢地!
“还有一个礼拜,我就得回英国去!”若儒说。
“你不打算回来?”
“我的研究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也可以三个礼拜后回来再继续工作下去,可是,长基,如此纠缠不休,你我都元气大伤。老实说,我不想再回香港来了。这次,我鼓足勇气回来找你,不欲无功而返!”
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我预买两张赴英伦的机票!”
“若儒,请让我多考虑一阵子吧!”
委实是太累了,我一回乔园,跑到书房去,一头栽在沙发上,就熟睡了。
是不是已作最后决定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这些天来,老是逗留在书房内,才比较容易入睡。
我下意识地希望若儒给我的这个限期会拖长。
然而,日子过得飞快,又是三天!
公司的事忙得很,德丰企业的业务遍全球,集资上市一事,影响市场气氛,闹哄哄的,般价普遍上升。连带着乔氏各部门的同事都忙碌起来。
我不能不打起精神,参预各种会议,且我是个保守派,老怕好景不常。股市越旺,我越觉得要防范跌市。在乔氏,我管地产生意。本土地产方面,早在今年春季以后,我就已作了放缓的种种准备,故而也不会有太大的应变需要预防。海外地产进入部署期,应付明年世界经济衰退的可能,也不至于有大变动。
倒是乔夕的那盘生意,教乔正天和我都有所忧虑。
我一直有预感,德丰企业上市,乔氏这总包销的角色不易当,孤注一掷地担保德丰能集资五十亿,史无前例,万一有何差池,牵连极大,整个乔氏都会连根拔起!
可是乔夕给他老子的答复是:
“全部分包销的合同,我们已签妥,且已派发申请股分表格!应该万无一失!”
乔正天再三问:
“分包销的合约真已签妥?”
乔夕不住保证。
至此乔正天不再追问分包销合约的情况,他转向一个众人都无法解答的问题:
“我们跟各分包销的关系,是不是可以达到有难同当的地步?”
怎么答?
情况再明显不过。如果分包销食言,我们纵使可以循法律手续控告他们,又如何?万一德丰上市,无人认购,乔氏这总包销就得拿五十亿现金出来,达到德丰集资的目的。
前年本港一间华资银行被传闻骚扰,以致挤提,但银行头头在商场内的人缘极佳。他拨了几个电话,立即出动首富,合力保驾,不但没把名下存款取走,还特意声称存放过亿至银行去作定期存款,此举一经传播,力量犹胜政府大官员的口头保证千百倍。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如果乔氏有困难,能挪动多少帮手,很成疑问。近年乔正天风头过甚,极之招妒。加上乔夕的声望浅嫩,却偏偏大权在握,我不能估计有多少支持力量。尤其人要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我在电话里告诉若儒:
“我大概不能跟你如期起程,你先走,我待德丰上了市之后公事上头各事妥当,我才来英国会合你好吗?”
“夜长梦多,我不放心!”
“该是你的,一定逃不掉,是不是?”
“是。”
若儒乖乖地收了线。
公事繁忙,日子因而过得飞快。
若儒还有两天便启程。我答应晚上去帮他稍作执拾。可是会议一直至黄昏还没有散。
我心内着急,约好了若儒到他家去,连电话都不便摇一个。
直至晚上八时多,秘书叩会议室的门,给我一张字条:
“文医生急电找你!请回办公室接听!”
此时此地,真名实姓地留言,还坚持要我接听,显明是要紧事。
我悄俏退了席,回办公室去。
“若儒吗?对不起,我们有紧急会议……”
“长基,请你镇静一点,听我说,乔雪刚到过我家里来……”
“什么?”我不明所以。
文若儒叹一口大气,再重新组织他的话,很明显地他因着急而口齿不灵:
“是这样的,我赶在外头替聂教授买点东西,带回英国。时间上迟了一点,怕你到我家去时不得其门而入,于是,摇电话通知大厦的管理处,要是姓乔的女士到访,可以代我开了屋门,请她随便坐。谁知,来人并非你,而是乔雪。”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管理员让她走进我屋子去等我,乔雪她……她走进书房去,看到了书架上那一帧帧的相片……”
我浑身冰冷,血像立时间在体内凝固。
若儒还在那头说:
“我刚回家来,跟乔雪碰个正着,她的眼光太……太悲愤!长基,我始料不及……”
我四肢发软,慢慢放下了电话。
早晚要让乔家知道的事实,偏挑了个最龌龊的方式与时间揭露,我觉得惊骇、委屈,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