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人等,包括乔晖、文若儒,甚而乔正天、乔殷以宁都阴毒得离了谱,他们全争着演正派角色,一台戏,硬是逼我一个要演歹角!他们有没有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汤浚生与董础础大概是心甘情愿挑个不讨好的角色来演,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纵声狂笑。
不能说我完全没有选择的,是不是?我可以决定继续当乔家大少奶,当时得令,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环顾香江,能数出多少个有才有貌有德操的贵夫人?可是,午夜梦回,我自知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人,辜负了两颗早早结合于奥本尼路小楼之内的心!痛楚与悔恨将年年月月蚕食全身,教我苦不堪言!
我又可以决定高飞远走,回到两情眷恋的小天地,哪管外头的漫天风雪,小楼春暖,一室幽芳!从此乔园之内,刻在大堂墙上,指名道姓,出了一个在三十年代,有权被捆缚着游街示众的万世罪人!
我还不敢想像如何向与世无争、但愿平安度过此生的母亲作交代?
谁不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只有我顾长基一步一步走进死胡同。
时钟指向十二时。我伸手拉开窗帘,俯瞰街上,果真又泊了那部开篷的摩根。
除非打开窗户,纵身一跳,倒卧在街上血泊之中。否则,我不愿再下楼去赴这个约。
我惊骇,竟有如此恐怖的思想。我慌忙放下窗帘,埋头公文中苦干。
午膳时候,我留在办公室内、反锁着门,整个人瑟缩在会客用的沙发上,浑浑噩噩,过了一小时。
世界上最长的一小时,是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的一小时。
勉强再爬起来,集中精神处理公事。
从前在业务会议上,最怕赘气之徒,下属一两句话,我就能举一反三,老早成竹在胸,作了决策。这些天来,自知不济。细想,不便丢人现眼,于是我仍把可拖延的会议压后,只跟有关部门通电话,连我的一脸苍白无奈焦灼都收藏起来,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上上之策。
有人叩门,随即走进来。
我问:
“乔雪,为什么不让我秘书通传一声就走进来?”
我最不喜欢不懂礼仪的女孩子,失礼死人!
“我们自己人嘛!”
不晓得分开乔园和乔氏,罪加一等。如果我是乔氏小股东,立即出让手上股票,此机构定必前途有限。
“我们现在办公!乔雪,你有什么话?快说!”
“大嫂,你好意思无端端照人家头上浇冷水!我原本兴致勃勃地跑进来要告诉你,我刚刚跟若儒吃午饭回来,人家很关切地托我问候你!”
我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你怎么会跟他一起午膳的?”
人一冲动,必露马脚。
对方是否看出端倪,视其聪敏度之高下而定。
显然,乔雪其笨如牛。竟还喜孜孜地答我:
“我们有缘呢,我正走出乔氏大厦门口,就望见若儒的车子泊在面前,我问他到哪儿去,是否约了朋友午膳?他支吾以对,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怪模样,后来我想起他可能是来约我午膳,又不便启齿,正在进退为难,我就翩然而至,就是这么简单,我跑上他的车子,一起去吃了顿愉快的午膳。”
天下间为何有如此一厢情愿的幼稚情怀,只为旁人的姑息与纵容,二者同等罪名,乔雪和文若儒都该死!
“你要说的话说完了?”我问。
乔雪摊摊手:
“大嫂,你显然情绪不好!那些烦人的公事跟岁月一般无情,会得催人老,大嫂,你千万别太认真,于己不利!应学我,除却爱情,无事上心。我今晚就跳舞去!”
乔雪挥挥手,就走了。
我来不及开口问她,今晚跟谁跳舞去?
就这个问题萦绕我心,整天不得安宁。
屡次执起电话,要打给文若儒,却半途而废。
太可笑了,情妇管他结交女朋友,我有没有这番资格?没得屈辱自己人格。
下班后没有回乔园去。
我在车上打了个电话给邹善儿,对方惊喜交集。
“乔太,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你好吗?”
“就因为想见你,所以摇个电话来!”
“几时呢?”声音近乎雀跃。
“今晚晚饭,成不成?我这就来接你!”
“好!”
我和邹善儿坐到大酒店的餐厅去。
对方容光焕发,顾盼生辉。
我羡慕不已,说:
“不同凡响,今非昔比!”
“爱情!”邹善儿笑:“老土不老土?”
“老土!”我也笑。
“乔太,你很疲倦!”
“嗯!老了!今天乔雪才暗示我老了!”
“乔雪懂什么?这小猴儿怎么了?外间传说纷坛,说她跟个年青有为兼潇洒的医生闹恋爱!”
天!世界多细小,要寻个老朋友出来闲聊,旨在松一口气,一样是枪林弹雨,避无可避。
“有这么一件事吗?真替主席开心,他老人家添一个像样的家庭成员,说易不易!”
邹善儿是个情长的人,心还是向着旧主子,我不能以私害公,表示不欣赏。
“主席能有你这么个不忘情的好伙计,如此关怀他,是他的成就!”
“他有很多缺点,也有极多优点,放在天平上一称,仍然是个迷人的老板,况且,他待我不薄,从来礼贤下士。”
“大老板对女职员讲粗言秽语,还成体统吗?三教九流的人马坐不上高位去。是你念旧的好德性作怪,处处看到乔正天的光明面!”
“我并非客气,难道还看得少暴发户的嘴脸吗?此城有些现象,成了模式。每个阶段之内,往往是最顶尖儿的人物最懂得待人接物,刚刚攀得上合格分数的人,就嚣张荒谬了。故而,初出道的大学生,以为身为知识分子便有资格不可一世,殊不知连博士、医生、律师都满街满巷,为了一份较理想的职业,争个头破血流。那起刚挤上富豪之列的新贵,分分钟对牢下属趾高声扬、尖酸刻薄。乔正天在职员面前从来谦和,一为他已是超级巨星,二为他的确有涵养。”
我只微笑,不便说什么了。他到底是我家翁兼老板。
真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谁会看过乔正天在乔园以至在他儿媳面前的苛刻模样。
“告诉我,善儿,你幸福得如此出面,感觉是不是好到不得了!”
“是。因为我曾有个惨到不得了的日子。凡事讲比较!你呢?除了忙,适应如何?”
“不过尔尔!”我耸耸肩,怎么说呢?
“千万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此言有如暮鼓晨钟!”
“你真有不满?”
我没再造声。眼前人不是其笨如牛的乔雪,半句话就能看出端倪。我见邹善儿,不过是想有个喘息的机会,却并无吐苦水的打算。
对方看我不再滔滔不绝地接下去,立即晓得鸣金收兵,转换话题。
善儿的确灵活如昔,更存厚道。谁说上天不公平,好人自有好报,命中之劫总会过去的。心上如此一想,倒能开怀与故人聚旧,畅谈商场各事以及女人的种种琐碎情趣。
一顿饭很自然地拖到十点才完。
我故意遣走了司机,以便回复自由身。
跟邹善儿话别之后,我还在大酒店门口,不肯跳上计程车。
为什么?因为前路茫茫,不知往哪儿去?
回乔园去,十万九千七百个不情不愿。
看若儒去,一亿个不忿不甘!
谁会想到今时今日,顾长基会弄得无家可归,认真啼笑皆非。
我重新走回酒店的大堂,跑到电话间去,摇电话给文若儒,响了二十下,没有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