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的生命篇章,又一次地改写。
这次的再分离,若儒和我都没有流泪。
哭不出来的沉痛,更辛苦!
我们谈了一整夜,炉火仍是红艳艳,决不比六年之前逊色。
外头又必是星光灿烂。
待至黎明。再一次,若儒送我踏上归程。
希复机场月台上,再无难舍难分的拥抱,我望着若儒远去。
此别将成永诀!
再无奇迹会把我俩连系在一起了。
要问我,现今没有任何一个欲望比较但愿航机就此失事更炽热。
当然,机上并非只我一人。人就是为了不能牺牲别人的安全与幸福,就只好牺牲自己。
顾长基,命生不长,何其多难,要再摧残我至何地步,才是尽头?
终曲
香江景色,又入眼帘。
重返乔园,如梦如真!
白屋巍峨,门庭冷落。
我伸手叩门。
良久。
门开处,先见一头稀疏白发,始见颤巍巍地抬起的一张落寞无依的脸。
我嚷:
“三婶!”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吗?你怎么回来得如此迟了?”
我拥着三婶,久不能言。
得意之时,乔园之内,每一个角落都闪闪生光。
如今败落,真是,别有一番破旧残萎的景象!
“奶奶呢?”我问。
“整天伴在老爷身边。”
“老爷身体不适了?”
三婶呱的一声哭了出来。弄得我慌了手脚,立即三步变作两步,飞奔跑至乔正天的睡房,推门进去。
家姑坐在床沿的沙发椅上,瞪着眼看我,不辨悲喜。一脸的皱纹,横七竖八,纵横交错。我不知家姑原来已老!
床上躺着熟睡的乔正天。手上仍插着很多管子,床都改装了,成了病床。
我走上前去,差点跪倒在家姑跟前。她伸手扶住了我。
“妈!”
“别说了,长基,你回来就好,我不是造梦?”
“不!妈,我回到你身边来了!”
殷以宁紧握着我的手。
“爸爸病了?”
“病得好重!一连串的刺激,他都苦撑着,直至乔夕出事,他就再撑不下去了。他一向心脏弱,心肌易于抽筋!”
“为什么不送他到医院?”
“他吩咐过,死也得在乔园!”
什么叫晴天霹雳?什么叫情何以堪?
此时此际,再深切不过地体会了。
这种绝望的、不忿的哀伤与委屈,竟然似曾相识。
我真欲冷笑。才不过六年光景,又是一场时势浩劫,把一些人踢出局去。六年前是我父亲,六年后是我家翁。
何其不幸,我竟以有经验之身,再尝苦果。
床上的乔正天,一动也不动。往昔的叱咤风云,一去不返,留着献世的只是名存实亡的残躯。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一份不甘不忿的情绪支持着乔正天,不肯咽最后的一口气!
我伸手抚摸他的手,轻声地喊:“爸爸!爸爸!我是长基,长基回来了!”蓦地,乔正大的手震动,紧握着我,我吓一大跳,叫:“妈,爸爸醒了!”才喊了这一声,乔正天的手又软弱无力地垂下来,我慌忙地摇动他:“爸爸,爸爸,长基回来了!”
家姑把我拖开:“正天不会醒,那只是他偶然的反应!医生说,他要长期调养。”
天,乔家的下场会如此吗?
“见了乔晖没有?”家姑拖着我的手,走出露台。
我摇头。
“他要高兴得不成话了?”
一句话,顿使婆媳二人,一脸是泪。
“妈,我走的那一天,你知道吗?”
殷以宁点点头。
“你在楼上看我?”心如刀割。
“不只我,还有乔晖。”
“对你不起了!”
“别说这话!回来了,就是一家人。乔晖爱你,我们都爱你。”
我伏在家姑身上哭。
为什么都爱我了?
能够恨我的话,我还好过。
“乔晖或已恨我了?”
“怎会如此想呢?长基,他如果把对你的心思与紧张放在事业上头,也断不会有今天了。对乔晖而言,乔园兴衰,还不及长基幸福更重要!”
“那是以前的情怀,今非昔比了。”我惭愧。
决心回来,只为尽乔园媳妇的责任,并无奢求再作乔晖之妻,回头已是百年身,我哪来这番资格?
“长基,你知道乔枫并非我所出?”
我睁着泪眼,不明所以。
“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会嫁给乔正天?都以为是珠联璧合父母之命而结的婚。其实,我有充分的自由选择。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双方父母安排我们在一个舞会上相见。正天穿一套奶自麻纱的西装,系枣红领带,走到我跟前来,微微地一鞠躬,再抬眼望着我,就那一刻,于我,竟是生生世世。我是为爱他而嫁他的。这句话,三十五年以来,从不出我之口,只为无人相问。正天跟乔枫的母亲轰轰烈烈地相恋了,我只默默伤心,静静期盼。终于为了正天父亲那年代所坚持的家风,被逼离弃了乔枫母女。是我把小女儿抱回来的,因为正天想念骨肉。他思念骨肉,也正正为他深爱乔枫的母亲。”
殷以宁倚在栏杆上,放眼前望:
“每当看到正天扭着乔枫疼惜,眼内的那份恒久常新的柔情蜜意,我就痛心!然而,仍不会比离开正天更使我痛苦,这是肯定的。”
盛夏竟如深秋,一园的萧索。
“乔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好孩子,他当如我!”
心如刀割,我无辞以对。
备受深深爱宠,是幸还是不幸?我心早如泪眼,迷糊不清。
“乔晖在园子里,你去见见他吧!”
乔园仍然壮丽。一大片的青青绿草,展视眼前,香江之内,不可多得。
乔晖不在园子里。
我信步走至园子另一头那幢宴客用的平房,推开了落地玻璃窗,脚旁有一二只小麻雀,轻轻地跃进大客厅去,屋顶垂下来的古罗马式水晶吊灯,依然无恙,孤寂地守望着,盼那原本一年起码一次的华筵盛宴,好使出浑身解数,熠熠生辉。这一回,它肯定要盼望好一大段日子了。
乔晖独个儿坐在雕梁旁边,默然垂首。看着活泼泼的麻雀,在他身边跳跃。
我走上前去,蹲下,看他。
“晖!”
乔晖抬眼看我,神情的呆滞,教我惊痛莫名。
“晖。”
我们相视良久。
“原谅我!”
眼泪夺眶而出。
乔晖把我拥在怀中。
我不住地抽咽。乔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
“别哭,长基,快快别哭!”
我惭愧至死。
我在乔晖跟前,好比小小麻雀之于这座楼房,微不足道。
过往,太多太多的自以为是。
人面临抉择,可以把别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前者,乔园之内,唯乔晖母子而已。
乔晖没有问我为什么回来。
我们互相扶持着走出宴客的堂屋,在园子内漫步,直至黄昏日落。
除了没有提起乔夕之外,我们谈了很多。
例如乔氏如今经济与信贷状况,香港在黑色星期日的全球股灾之后的前景展望等,也谈了汤浚生。
“他仍在乔氏吗?”
“摇曳蝉声过别枝,他是个有办法之人,上周已被卫利逊英资集团委为亚太区投资副总裁。当然,也搬出乔园了。”
“乔枫呢?”
“她曾有过很伤心的时刻,此时也许在自疗创伤之中。妹妹当然有惜,然,我想她是爱浚生的。”我没有问汤浚生与董础础的关系有否披露,偌大的乔园难道不应有一份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的故事其实并不比他们的更见光彩。
杜芳华说得对:
“精神与肉体,孰轻孰重?缘何人总会轻重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