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勋从小就在我愿望的压力下生活,也许我是古老女人, 自从跟了崇业的第一天,我就有个微小愿望,希望名正言顺成为孙家的一份子,人前人后,可以抬起头来,说:我们姓孙!没想到,这个微小愿望,如此的难以实现还为此而引出经年不绝的斗争,直至把孙家打散为止!”
我仰望长空,脑子里盛载过多的人际关系,思想冲击,
刹那间变成一片空白,还有点不支晕眩的感觉。
“以后在松田的发展下,再无孙家的影子在,廖美华可以放心了。50年的恩怨,不能再拖下去,谁输谁赢,有个了断,还算好事,当年崇业知我心意,才把家业的一半遗留给我。我名下的孙氏股权,永不变卖,好纪念我们的恩情。其实,恩情常在心间已经足够了,是必要等到无可选择的时刻才明白过来,那种醒觉矜贵与意义要减半,也实在可惜的。”
孙姨奶奶苦笑。
我不期然地想起孙祟业,他何德何能会令这两个一刚一柔的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对他毕生尽忠尽爱?
虎父无犬子,时代不同,人性不变。
“不属于自己的,强求不得。以前我们错得太多了。”
世勋的母亲拖起了我的手:“糊涂半生已经很不应该了!
世勋说得对,他不要你再委屈下去。我们都盼望你好好地工作,过光明磊落的独身新女性生活。尚清也应该同意的。”
世勋母亲宽慰地望向坟墓,再凝重地对我说:“容许我们祝福你!”
通天下都是罗生门的故事,又都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
错的究竟是谁?
每一个年代都有千重苦衷,每一个苦衷其实都盛载着人的一份自以脂的所谓尊严与执着,重重叠叠,纠缠不息,难解难分,剪不断,理还乱。
我回到办公室去,第一件事找孙世功,决定辞职。
凡事豁出去了,心神顿觉清爽。我快步走到孙世功的办公室。
孙世功差不多是冲到我面前来,绝对喜形于色。
“我决定了……”我望住孙世功,讷讷地说。
“我当然知道!”
我皱了皱眉,很莫名其妙。
“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
“世勋今早已经通知我了。”
“什么?世勋?”我错愕。
“他今天晚上回英国去,下午签妥文件,出售他自己名下股权的o.5%,刚好凑足数,松田可以宣布接管孙氏了。宝山,你的股权可要全数出让了,放心,我看松田不会待薄你……”
我茫然地望住孙世功,眼眶由温暖而至灼热,眼泪汩汩而下,嘴角抽动起来,在笑。
世功初而给我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宝山,这叫喜极而泣,是不是?”
我慌忙点头,拿手背一直拭泪。
久久,我还在呜咽着。
“傻孩子,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孙世功前所未见的殷勤周到。
“不,不:”我摇着头,只说:“你认识刘醒南律师,”
“当然,我们算世交!”
“我的股权出讣,也交他一并在今天下午办理妥当好了,劳烦你!”
“哪儿的话!”孙世功伸手跟我重重一握:“宝山,你真了不起!”
“我想我是的,”
“了不起的女人并不多,我和母亲都多谢你!”
我很想告诉孙世功,我明白他尤其要多谢我,但何必在满心欢喜时,说上半句尖刻的话,破坏气氛呢!世勋的母亲说得对:恩情与喜悦放在心上已足够了,事必要炫耀人前,只会惹下九重恩怨!
我转身走回办公室去,匆匆收拾细软,再写了-张支票,塞在秘书冬妮手里去。
“这是什么?”冬妮问。
“给你的!”
“什么?”小女孩惊叫“5位数字!我成年的薪金!”
“别嚷!财不可露眼!等会见,也许明天,就会全城皆知, 日本松田集团成功收购了孙氏75%股权。沈宝山是受惠人之一,这是我对你的一点谢意,冬妮,你跟我多年了!”
“可是,沈小姐……”
“帮我一个忙,嘱咐刘醒南律师代我办理股权出售事宜,把接收款项全部代为保存,我过些时再把新户口资料告诉他!”
我轻快地提起手袋,一边走出办公室,一边再嘱咐:“请告诉孙世功先生,烦他转告松田集团的北岛三郎,上了年纪的女人,无法忘记家仇国恨,连学英文都是被迫的,就算有心情学外文,也宁可先学德文,轮不到学日语上头去。但,赚日本人的钱倒是心花怒放:还有,你要是也跟我—样不打算学习日文,过些时,我代你另找一份好工作放心好了!”
我飞快地走下电梯,一层转下一层,百货公司内的货品五光十色,仍比不上我心情的璀璨美丽,光明快乐。
我跑出孙氏百货,回望一眼,楼高20层的孙氏大厦,快将易名为松田屋之类了吧!
孙家二房50年来的恩怨,老早就应结束了!
人际关系其实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何必?
最简单的其实最美丽!
当然,最最最简单的就是一男一女,相爱,这就足最最最美丽的事了。
我坐地铁回太古城去!
这最后一关,我总要闯过去的!
要交代的人,现今只有一个我突然在下午回家,母亲自是错愕。
她开了门让我进去,客厅原来有客,邻居胖太太,姓杨,是母亲的麻将搭子。一见了我,就堆出一脸笑容,下巴的肥肉开心地在颤动着。
“宝山,难得见你这女强人的面呢!都是你这孩子教母亲面上有光采呢……”
母亲立即截她的话:“托赖托赖,我两个女儿都算活得象人上人了,老实讲,你听外间谣传的风言风语,说雄年有外遇,未必是真。哪个生活得富贵荣华的女人不让人妒嫉?我们宝河福大命好,什么妖孤怪鬼都镇压得住!你给我放心!”
杨太太胀红厂脸,试图分辩:“我是替你宝河不值,才给你说漏了嘴!”
天下间扯是拉非的人都习惯大义凛然,弄得满城风雨,都算是为人着想?
“有什么值与不值呢?就算是事实,我宝河还会吃亏不成?儿女成群,堂堂正正的贵夫人,在归氏家族的地位,山崩地裂也不会动摇得了,世界不同了,丈夫不本事的,才会终日围在老婆裙脚边老嚷要凑麻将搭子过日神。象雄年这种女婿,漂亮的小姐一大堆拥在周围,宝河婚前就已有心理准备!对不对?”
杨太太讪讪地点了头,就站起来告辞。
母亲的应对,实在是太好了,可是……
我还未知如何开腔,电话又响了起来,没想到母亲的生活,如此忙碌热闹,能独立照顾自己的老年人,真令人太安慰了。
母亲一边唯唯诺诺地听电话,一边拿眼看我。
“你说得对呀,这种传闻最易散播。可是,我宝山有什么吃亏呢?……”
我吓得双眼瞪住母亲,听她细说:“时代不同了!要挣扎到出头,摽梅已过是意料中事,再有闲情谈恋爱,对象当然要登样的,那必是已婚的无疑。很顺理成章呀,是不是?这年头最重要自己有本事!谁能担保自己儿女一生的际遇不变?男遇上了又靓又叻的女人而不动心?笑话。再说,婚姻触礁,哪能由第三者负全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姓孙的,我可满意到极……”
人生际遇,离奇巧合,一日之内,惊觉领悟太多,满心欢喜得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