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然有负重托,或者根本不愿意义助—臂,会不会酿成赶狗人穷巷的悲剧?
“孙太太,直说无妨?”
已是如箭在弦,只好兵来将挡。
“孙氏企业能否顺利出让给松田集团,全在沈小姐一人身上,如今你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你言重了!”时代果真不同了,从前有茶花女的故事,如今变了个180度来串演。
“沈小姐冰雪聪明,要跟你商量事务,我相信最有效的方式是坦诚相向。我不敢稍瞒自己的心意,我等今天,已近50年!”
半个世纪的情仇恨怨,雪在今朝,孙廖美华竟直言无讳。
两个女人,说的一个不尴尬,反倒是听的一方有点如坐针毡。
“我跟孙祟禧、孙崇业,以及章尚清是清华大学的同学。我和崇业自18岁就相识,虽非青梅竹马,但绝对是情投意合、自由恋爱才结的婚。”
我微微震惊,孙廖美华立即看在眼内:“你骇异?以为孙崇业移情别恋,是田为他有盲婚的痛苦与委屈?错了!我—直认为自己有权震怒,认为孙崇业和他的女人罪该万死,不单因为我明媒正娶的身分,而是因为我也曾有过盟山誓诲的日子!”
如果眼前人不是孙廖美华,换言之,我毫无偏见的话,这番说话值得我由衷敬佩,击节赞赏。
“孙崇业在我怀了世功的那年头,跟章尚清一起爱上孙氏百货里的一位女售货员……”
“她是世勋的母亲!”我错愕地冲口而出。
“对,世功出世的那一晚,他父亲根本没有回家。我第一眼看到儿子时,有一手捏死他,母子俩同归于尽的冲动。”孙廖美华鄙夷地继续说:“我曾祖父是清朝一品大员,书香世代,轮到我这一辈,除了我,全部兄弟均放洋留学,要跟一个抛头露脸,站在百货公司柜位后头的售货员争风吃醋,这种屈辱,我受尽3年,不知多少次不欲为人!”
我听得低下头,怕看孙廖美华那理直气壮的目光。
心想,如果孙世勋拿我跟孙氏百货的一个女职员比,我也只会有一般情怀两种反应。痛心疾首之余,一就拂袖而去,一就报仇泄恨。
很明显地,孙廖美华选了后者。
“沈小姐……”孙廖美华的神色由激动而变悲哀。
“我跑到你的家上来,告诉你50年前的个人恩怨,已不得体,单以我的身分与角度作为出发点,可能令你尴尬难堪,更难辞其咎。”
我出乎意料之外地认为孙廖美华一直言之成理,于是很温和地答:“没关系,你说下去好了!”
“世功3岁,崇业的女人才怀了孕。崇业曾恳恳地哀求我,接纳她母子两,我没有答应,我讲明,有我在生一日,孙崇业只得一个合法妻房和儿子,孙家不容许有二奶奶这回事,我发誓穷毕生精力去维护我的这个地位与尊严。”
“可是死者已矣……”
“男女感情与夫妻关系是生生世世,至死不休的。何况,孙祟业遗嘱事必要将家产分为两半,让他的两个女人承继。他既连身后之事,也坚持要安排平分春色,我也只好奉陪,跟他斗到底。”
我完完全全地明白过来,很坦诚地问:“你觉得我会帮你?”
“我觉得你应该帮我。沈小姐,你的身分背景教养,有哪一点值得你如此委屈?男人今日有情,明天无义。孙祟业是虎父,孙世勋不会是犬子!他们母子俩试过为你的心情、身分、地位设想过吗?习惯甘于作妾的心理,在我的时代,已属恐怖,何况今天今时?”
我默然。
“沈小姐.我不可以从头开始了,可是,你还年轻,锦绣前程都握在自己手上。争取你应该得到的,开诚请孙世勋成全你、成全我、成全世功。他欠负你的,应该偿还!”
唉!我怎么出得了口?
“现时代不再流行妇人之仁,你肯无名无分随他一辈子,仍有不肯放过你的人在!我赞成公平交易!夫妇父子,全部如是。我也答应世功,只要他有本事令孙氏的家族瓦解,以后别让世人再把我和她连在一起,作平起平坐之对待,我就把他父亲的产业全部早早过户。”
哎呀!山外有山,孙世功在这个战局中,原来可以几倍获种其人心计,深不可测。
记得他说过:“女人何必将自己的尊严与信誉孤注一掷在男人的感情上头!”
的确不值得,连亲生骨肉,亦不过利字当头,才鞠躬尽瘁!
对比之下,孙廖美华在男女感情上的执着与做人原则上的贯彻始终,还有一份可爱。倾家荡产,誓无反顾,为爱一个人,为憎一个人,或为发泄一口平生龌龊之气,都有一份豪情壮志在!
突然之间,我觉得孙廖美华的浮夸跋扈,都变得合情合理!
我只望她不会在把财产过户于世功之后,会有财到光棍手的悲惨遭遇。
不值得为孙家的男人,一辈子受苦!
这个意念,也在重新警告自己。
孙廖美华告辞时,情切地握住我的手,再求一次:“别让我们功败垂成!求你,为自己,也为我们!”
整夜无眠,我在想……
只消拿起床头的电活,温言软语地给世勋道歉一声,答应重收旧好!再哄他出让手上的o.5%股权,未必不成事!
只这么0.5%,就是关键!
我三次伸手握住电话,象足了门徒三次背叛耶稣。
我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我觉得自己已跟妓女无异。
本身没有条件,切勿充撑场面!
我既不是情妇的材料,亦无小人嘴脸。不致于为孙世勋再委屈下去,也不致于为自己而要陷他于不义!
晨光熹微,我走至露台,张望出去。海阔天空,飞鸟翱翔,旭日初升,世界何其明亮!
既非仁人君子,又不是奸佞小人,茫茫人海中的一个普通至极的女子,何处不是容身过世之地?
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干脆从头再起。36岁,仍能有多一次重整河山的机会吧?
罢了!
我匆匆换过简便的衣裤,跑出门去,开车去先办理一件正经事!
自从父亲过世后,我每年都随母亲上坟扫墓。这么巧,
章尚清也葬在同一山头。
我相信,我在退出孙氏之前.有必要跟他老人家交代一声。
拾级而上,直至坟地山腰,穿过了重重墓碑,就在那棵大榕树下,章尚清的坟前,竞有人垂手而立,默默祷告。
这么早……会是谁?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扫墓人穿黑丝旗袍,头上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如此似曾相识!
她回过头来,见到我,微微地惊与喜!
“伯母,早!”我礼貌地跟世勋母亲点头。
“早!”她和蔼地微笑。
我们都站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还是对方打破沉闷的局面,说:“有话要跟你章伯交代?”
“只来鞠一个躬,略尽礼数,其实无须多作交代,如今谁的心意,他会不清楚?”
“嗯!说得好,我也不常来,只是,我们要走了,来跟老朋友说声再见!”
“什么时候起程?”都是来告别的,唉!
“今晚就走了!香港再没有我们的事了!世勋不欲多留!”
这句话教人心如刀割。
“宝山!”声音那么温婉慈爱,象要抚慰我悲怆的心:“世事不能尽如人意,总有无可奈何之事,非战之罪。我希望你别深怪世勋!这孩子受的委屈不少!”
我没有答话,不知道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