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终究听了姑爷的建议,把银铺的部分资金,寄到香港去让女婿创业。
“那些年,我一直陪着映雪姑娘,在家里长盼团圆。直至一九四九年。
“傅老爷吓得什么似的,坚持着要女儿设法到香港来,跟姑爷团叙。映雪姑娘还是舍不得父母。一边痛哭失声,一边拖着我,逃到香港来。
“映雪姑娘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经年的调理,求神拜佛,不知几许艰难,才有了身孕。医生其实不赞成映雪姑娘生养,认为对她的健康只有坏影响,她只是不肯听,在我跟前长嗟短叹了千百万次;‘不给江家传后,我怎么对得起尚贤。要真没法子生一男半女,再不情不愿,我也只得为他另娶一个女人好了!瑞心,你怎么说呢?’
“姑娘望住我,恳切地问。
“我只好答:‘姑娘心地慈良,天必佑你!’
“果然,映雪姑娘如原以偿。
“你出世那年,姑娘才三十一岁。”
瑞心姨姨眼眶湿漕了。
她对母亲竟如此长情,对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你母亲去世时,你还只有这么大!”瑞心姨姨拿手比一比:“就交到我手上来了。”
“多谢你,这些年,全靠你把我带大了。”
“你父亲的心血还真不少。在他心目中,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不要这么说,他也爱……你!”
我咬实牙龈,鼓起勇气说了这句话,目的也许是鼓励着瑞心姨姨把结局给我道来。总不能半途而废。
“不!我知道他并不爱我!”
瑞心姨姨突然地激烈反应,大大出乎我童料之外。
我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如仍应对。
瑞心姨姨伏在我肩膊上,哭了出来。
情绪跌荡若此,可见她跟父亲的爱恋,如何刻骨铭心,肝肠寸断!能有这种深陷至年年月月都不能自解自拔的情怀,究竟是好是坏?只要爱过了,就不枉此生,是吗?
如果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我能在追忆自己的故事时,会得像瑞心姨姨一般的哀伤,激动,时而呆若木鸡,譬如昨日已死,时而泪流满脸,悲恸欲绝!会不会仍能在苦痛中享受到一份自我的存在?
也许,总比过尽平淡一生,仍是无可无不可地活下去好。为爱而死而生而欢乐而悲哀,总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瑞心姨姨,别哭,你难过,教慧慧不知如何是好。”瑞心姨姨稍稍收了泪。
“慧慧!你父母结婚时,我还能豁出去,我意识到尚贤是深爱我的,只是男儿志在四方,未曾发迹,枉谈情爱。如果娶了我,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徒负一身才华、满腔志气而已!他一定有他的苦痛,不一定比我好过!每念至此,我就释然,我就安心地陪在他妻子身边,维护他的一头家!过尽经年,你母亡故了。尚贤和我都悲痛!
‘在在那么一个晚上,外头明月当空,繁星点点!
“我刚哄了你入睡,回到自己睡房去躺在床上,睁着眼,看那窗前浮动的云影,把羞怯的一弯明月掩盖了一阵,又飘 然远去:一次又一次地让它重见光明。
“房门在这一刻轻轻开启了,再度关上时,只有外头月色掩映地照在来人的脸上!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一张脸!
我没有惊骇,像前生期待的事必要在这一世了结的缘分,只教我俩欢呼着张开双臂去迎迓。
“那一夜,我从没有睡得那么安稳,只听到耳边有温柔的声响,说:‘我走了,你好好睡去!’
“我迷蒙地答:
“门没有锁,以后也不会锁了,等着你来呢!’
“‘我这就睡去了!’”
难怪早些口子,瑞心姨姨还在坚持,她从不锁上房门睡觉!天下痴心女子能有几人?傅瑞心之于江尚贤,肯定是其中之一了!我握着了瑞心姨姨的手,殷切地问:
“怎么说父亲不爱你呢?”
瑞心姨姨以一种悲绝的眼神望住我,看得人浑身冰冷,仿似世界末日。
我从来不曾想过世间能有这种令人彻头彻尾地感到绝望的眼神。曾经有那么一次,利通银行一位服务多年的老行员因车祸伤重逝世,父亲领着我到他家里去,安抚家属。
那老行员有五名待养成人的子女,伏在床上哭瞎了双眼的妻,蓦然昂起头来,凄惨地望向来人,那种像全世界都离弃她,人神对她不公平的神态,令我战栗,连连冷颤,很不自觉地倒退至父亲身旁去。瑞心姨姨如今的眼神,较那未亡人要悲厉十倍,不是不吓人的。
“瑞心姨姨……”
“自此之后,他从没有再走进我房里来了!”
夜幕已然低垂,罩住了整个园子。开始觉着雾重风寒,夜凉如水。只看大宅客厅里头的灯光映出来,牵强地支撑着,仍有些微的温暖。瑞心姨姨不住地饮泣:
“我那么地不能置信,不相信他就这么地离弃我了!我每天每夜地等着守着,年年月月地失望,也没能叫我放弃,只有一逢日落,我就有如孤魂野鬼般,俯伏在窗前,候那云开见月的一刻!”
“我曾禁不住问他:‘我如许地不堪,不值得你的怜惜吗?从前呢?许多许多年前的那晚中秋呢?’
“你父亲抱着头,饮泣,求我: ‘请原谅,我不应进来看你,那一夜,星光委实灿烂,我想念映雪,想念家乡,想念过往的一切!因而……’
“‘因而跑进来看我了!’
“‘瑞心,过去的已不可追,我和你现在已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没有桥梁可以架起来沟通!要我每晚偷偷摸摸地跟你在一起,我会自觉是毫无人性的吸血鬼,尽情利用你去填补我固工作疲累而更显寂寞难耐的身心,情何以堪? 瑞心,原谅我一次的过错,一错不能再错!’
“我吓得呆了!”
“我那么的不甘心,忘不了当年的中秋,忘不了广州城外郊野上的奔跑,忘不了那一夜!
“既是过尽经年,仍能等到那星光灿烂的一晚,我决不放弃,我等……等那么一生一世!”
吓呆的其实是我!瑞心姨姨虽跟父亲有着这重特殊关系,然,那女人竟不是她!
能怪父亲铁石心肠,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如若母亲还在世,她不跟父亲在社会上同步前进的话,一样会落在后头。多少的美满良缘,就为了彼此在适应生活、求取进步上脱了节,而终成怨偶!
父亲年轻时,既能狠下心,葬送一段情缘,去换条直上青云的大道,又怎肯在风起云涌的出头之日,把个精神上仍然活在旧时代的女人,名正言顺地放在跟自己共同进退的生活圈子之内?瑞心姨姨的情痴迹近愚蒙,她心头上不能自己所造成的压力,长年累月地出现在江家,对父亲所构成的威胁,真难以想像!
爱情不是甜腻腻的一段人际交往与感情吗?怎么会发展成心魔魅影,将整个人的精灵都要蚕食掉似的!
我真怕见瑞心姨姨那种午夜梦回时的哀伤与如今的惆怅!
问良心,我宁可怪责父亲当年背离心上情爰,去换取青云大路,都不欲对他在香江成名之后,不肯以傅瑞心为终身伴侣的心态加以责难!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迥异于前的感情发展与价值观,勉强不得。
现代人接纳夫妇离异,也无非是看通了这个很多时难以避免的心理历程,予以谅解。能有五十年不变的郎情妾意,怕比维持香港的繁荣安定还要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