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矜贵二字,一生跟我绝缘了,竟不知能有人如此看我。心上一喜,整夜里睡不安宁,才微微入睡,又看到尚贤姑爷那张端方正直的脸,笑着把我的小辫握在手里说。“瑞心,瑞心……你很好看,很矜贵啊!”
“原来不只我对尚贤姑爷有好感,我渐渐开始注意到傅家上下人等,都对这位孤苦伶仃,却勤奋好学的年青人有好感,包括我那垂垂老矣的父亲老九在内。
“每次,我开小差,要跑上利通银铺去,问尚贤姑爷一些书本上的生字,回家晚了,父亲问明原委,必不骂我。”
“映雪姑娘那西席先生实实在在凶巴巴,他只专职奉侍三小姐一人,从不肯跟我多言多语。”
“也真教人想不透,不都说读圣贤之书,就有慈善心肠吗?我曾以此问父亲,他老人家只摇头轻叹,没给我好好解释。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亡故,弥留之际,执着我的手不放,只说了一句其实不应该说的话:‘瑞心呀!阿爸不放心你.怎生你能嫁得个像那尚贤先生的好男儿,我就死能瞑目了。’
“父亲的遗言,只我一人听到,如许地刻骨铭心。
“这以后,我每逢上利通银铺去,脸就红。
“有那么一个中秋之夜,傅家合府上下在园子里迎月赏月。傅家老爷蓦地想起,今儿个晚上,利通银铺的另一名伙计老刘请了事假,回乡去给长辈拜寿,只剩下尚贤姑爷独自守住银铺,也就无法来博家趁这一趟高兴了。于是跟太太商量着,差人把一些好吃的饭莱果点,放在一个大红漆盒内送去。
“我那么的幸运,得着了这份好差事。
“明月当空,我挽了漆盒,一步一惊心,向着利通银铺进发。
“门开处,就是那双魂牵梦萦的大眼睛。
“我怯怯地走进去,为他摆好了酒和菜,默默地垂手站在饭桌前,也想不起应该引退。
“一脸的滚烫,令我浑身的不自在,头有点昏昏的,差点摇摇欲坠。
“就是那一刻间,尚贤姑爷轻轻托住了我的腰,把我抱在怀中。我吓得心慌意乱,一颗心似要在胸口跳出口里来,惊得什么似的,幸好有那么热炽的两片唇,给堵住了。
“当我重新自述茫中醒过来时,已经在街上,朝着傅家的大宅走回去。
“过掉半个月失魂落魄的日子,才盼得到尚贤姑爷把我约出来一次。他拖住了我的手,在广州城外的郊野,自由自在地奔跑。走得我满头大汗,他就拿出了汗巾,轻轻为我印掉了额上的汗殊。
“尚贤姑爷那么地不喜欢讲话,带着我走上一个小山坡,寂寂无声地就坐至夕阳西下。
“我不敢多问,也不需要问。那年已十六岁,以为世间上会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
“这以后……”
瑞心姨姨稍停了一停,继续说下去:
“尚贤姑爷没有再把我带出去了。他有诸多的不方便。
毕竟傅家老爷已经宣布,要招郎入舍。
“傅家上下开始为映雪姑娘的出阁而忙个团团转,只我一人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傅家人注意到我的异样,都说:
‘瑞心舍不得三小姐呢!’说话传至傅家太太耳朵里,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去,提起我的手来,慈爱地问:‘瑞心,是舍不得三小姐吗?’
“我没说什么,只微垂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碎落在衣襟上。
“瑞心!快快别哭吧!我也舍不得你!’映雪姑娘扶住了我震粟的双肩,诚心诚意地安慰。
“我还是不住地在哭,竟至嚎哭,不能自已。
“‘妈,别让瑞心嫁,先让她陪在我身边好了!’
“傻孩子,时移世易,现今还流行把个小丫环留在身边一生一世吗?为瑞心好,也得给她安排,好让她在你出阁之后,就嫁给许友年去!’
“谁个叫许友年?我现今都记不起来了。当时,我只管哭着乱嚷:‘我不嫁,我不嫁!’
“阵阵痛心,肝肠寸断,教我整个人收缩,弯了腰,胃部抽筋得厉害,差点儿就要滚到地上去。
“‘妈妈,别让瑞心嫁!’映雪姑娘在旁边喊。
“‘好,好,真拿你们没办法,难怪,还小昵,都是孩子,就让瑞心留下来奉侍姑爷小姐去吧!’
“我这才稍稍止住了哭声。
“映雪姑娘出嫁的前一晚,我陪在她闺房之内。
“一室的红,喜气洋洋。
“她和我竟然相拥着流下眼泪。
“我说:‘三小姐,你别哭!’
“‘这就要离开娘家了!我心好慌!’
“我们才是十六岁的孩子呢!难怪她心慌的。
“‘在家千日妤,出门半朝难呢!’
“‘可是,姑娘是嫁给姑爷,连睡房都不用换,有什么分别呢!’
“‘怕姑爷待我不好!’
“‘不会的。’我说。清清楚楚地说,“姑爷会待姑娘很好很好。,
“瑞心,你有这个信心?平日你到银铺去走动多一点,总听过人家在背后怎样议论姑爷呢?’
“‘都说是个勤奋向上的好青年。’
“‘不知会不会将来发迹了,就把家中糟糠弃如敝屣?只要是情义深长的人,我可不嫌清苦。万一富贵临门,就三妻四妾,家无宁日,那可怎么好算了?’
“‘姑娘放心啊!姑爷不是这样子的人!’
“不是吗?他大抵知道要入选为傅家的东床快婿了。把我带到城郊去逛的一无临别时,只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
瑞心姨姨一直追述往事,语音如此地平和,一点激动的情绪也没有,跟昨晚我在父亲房里见着的她,有大大的分别。
是每一触及过往,就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沉痛吗?
父亲年青时本心一定是向着这个博家的小丫环的。难得瑞心姨姨肯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谅解父亲的处境,竟不怪责他为了前途,为了名正言顺地继承傅家的银铺,而远离本心,放弃所爱。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重复,是第一次我对父亲的行为不予苟同。
我当然不便在瑞心姨姨跟前讲我的感受。且把对父亲的稍微不满隐藏心底。
瑞心姨姨当然是个情有独钟、矢志不渝的女人。
这种女人也真是只有旧时才会有。
“映雪姑娘到底出嫁了。
“博家没有人不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就算有伤心人亿也收藏得顶密实。
“我仍在大清早就梳好了两条粗辫子,别了那两朵珍珠花,喜气洋洋地陪在新娘子身旁。
“我告诉自己,自今天始,姑娘嫁,我也嫁了。
“傅老爷专程雇了个摄影师回家来,替我们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以留纪念。”
我忍不住问:“爸爸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呢?”
瑞心姨姨望向园子的另一边,眼珠子出力地转动几下,应在追索:
“他吗?他笑着,接受人家的道贺。直至夜深人静,筵席都散了,新姑爷回到姑娘的房里来。
“我仍陪在映雪姑娘身边。他望住了我,说了一声:
‘谢谢你!’我当时答:‘不谢!姑爷晚安!’
“就这样替他们关上门,我退了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
我默然。如此这般,瑞心姨姨就为一个曾经初恋的男人守了几十年?不寒而栗!
然,跟父亲的遗书仍未吻合呢!这故事显然有下半部。
瑞心姨姨果然讲下去了:
“和平后,内陆还是人心惶惶。尚贤姑爷跟老爷商议,独个儿到香港去考察。寄回来的家书,老说香港前景极好,而且是英屑殖民地,最能抵挡得住中国政局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