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由相信,这个叫湛晓兰的女子,会有资格是我要寻找的人!
单是青楼出的身,可以在今日开设一间售卖高雅品味的店铺,岂是易事?
招呼我的店员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样貌比我年轻,神情却出奇地淡定老成!
“小姐,有什么合你心意的?”
我巡视了一周,并不见有何特别深得我心之物,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找话题而巳。
话题终于出现了,在店子的角落处,我看到一个梨木造的镶了玻璃片的柜子,望进去,枣红丝绒的底垫上放了一把羊脂白玉如意,通体透明,静静地躺着,洋溢一片祥和高贵。
怎么可能有这种如此养眼舒服的感觉?
于是我问:“小姐,这件珍宝,可否介绍一下?”
“此乃故宫之物,是慈禧太后收藏的珍品,不知是哪年什么大喜庆,臣下向她祝贺时递的如意。递如意是清朝惯例,如有喜事,旁的人就去向当事主人进呈如意。八国联军入北京时,把这把如意劫到法国去。几十年前,才由一位本港银行家在拍卖行高价买回来的。”
我蓦然心惊,那银行家会不会就是父亲?
“可否告诉我售价?”
那店虽小姐笑眯眯地说:“对不起,本店除了这件珍品之外,全部待价而沽。”
我骇异,随又立即觉得很顺理成章,我再道:
“世界上没有无价之宝,或者我出一个价,会合你店主人的心意?”
“小姐,真要请你原谅!曾有多人出过极高价格,湛小姐只是摇头。”
“可否让我跟湛小姐见个面,好商量?”
“湛小姐有远行,复活节假以后才回港来!”
我想了想,把名片交给对方:
“请转告湛小蛆,我曾专程拜访,伫候她的答覆,我十分十分喜欢这把玉如意,见了它之后,很想据为己有,只因玉如意之于我,很有种似曾相识、希望物归原主之感。”
自晓庐走出来,人像有点虚脱。
真怪,谁叫我营营役役地去迫寻谜底呢?
父亲的遗书,也只不过是嘱我,万一在有生之年,有缘遇上了他那红颜知己,才把她好好照顾罢了!并没有叫我废寝忘餐,紧紧张张地到处寻觅。
这些日子来,人大抵疲累得有点神智不清了。
我竟弄不明白是自己的好奇心大于一切,还是孝思可嘉?
当然,仔细一想,还有一个极可能的推动力,是我根本无聊。
生活上所遇到的困难,本已不多,假以时日,又必能迎刃而解,于是下意识地觉得要找具挑战性的难题去考验自己的智慧吧。
尤有甚者,当面前放着两宗极具刺激的考验时,只因其中一项,真的无法也无胆量闯过去了,就只好紧抓着余下的这个结,拼命地七手八脚去解,以疗治心理上的自卑与遗憾。
在家里吃晚饭,是最难受的一件事。
可是,当我坐进汽车内接到康妮的电话,提我今晚要出席香港工业总会的晚宴时,可又懒洋洋地答:
“不去了,通知何总经理,带别个高级职员出席吧!只说我有点不舒服。”
女人在工作岗位上最优惠的条件,是久不久可以运用身体不适为借口,推掉一些应酬,而不惹人疑窦。
我实在提不起劲赴这种只需躯壳,不用灵魂的聚会。
车子直把我载回家去。
泡了个热水浴,换过一条宽松的西裤,再罩件棉纺恤衫,光洁一身,连心情都稍为平伏下来。
步到饭厅去,饭菜刚端上来。
瑞心姨姨亲自给我捧了汤,说:“难得你回家来吃顿饭,好好地饮碗汤。要能预早给我通知,汤的火候会更老……”
瑞心姨姨仍然站在我身旁,滔滔不绝地发挥慈爱。
我突然地觉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实在造福人群不浅。
如能把条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众。
我反应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难而退。
空洞洞的饭厅内,我霸住了那张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长餐桌,独个儿低着头,一口一口饭地吃着。
突如其来的,食而无味。
仰头看见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来的古铜大吊灯,竟不留情面,灯火通明地照下来,教我的孤寂无所遁形。
胃部开始微微地抽动,再不能勉力加餐饭了。
我放下碗筷,走出大门,从车房开出我的小房车,无目的地开始驶在深水湾道上。
任何人辛劳整日,连一餐安乐茶饭也吃不成,不是不悲哀的。
我江福慧都有此际遇,更是欲哭无泪,啼笑皆非。
是不是我太难伺候了?
虚浮热闹的应酬,是无聊;家人赘气冗长的关爱,是负累;独嚼无滋味,又是孤清。
究竟要怎么样才合我的心意?
车子不期然地驶向赤柱,停在一条熟悉的小横街上。
那栋欧陆式的餐馆就在眼前。
我下了车,迎上来的是代客泊位的车夫。我把车交给了他。
茫茫然,我迳自走进餐厅去。
招呼我的还是上回见过一面的领班,他是笑容满面,我则带着半分尴尬。
一定又是客满,用什么借口向他要个位子呢?
等会儿独斟独酌,他看在眼内,会作何想法?以为我又跟杜青云闹翻了,独个儿跑来这儿凭吊?
真是的,我为什么会无端端走进这儿来?
突然地进退维谷,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概是一脸的不好意思,更惹得那领班向我投以鼓励同情的眼光。他柔柔地说:“小姐,欢迎你,望穿秋水,终于来了,真是太好呢!”
我微微一愕,强挤个微笑。
领班示意我跟着他走:“已经在这儿等了不只一天了。 ”
我好莫名其妙。
直至领班把我带到能眺望赤柱海滩的餐厅露台一角,我才晓得轻声惊呼,心像要自胸口跳出来似的。
领班替我拉开椅子,我只好缓缓坐下。
杜青云的惊骇有甚于我,一直望住我,像怕我会刹那间消失于空气之中。
那领班仍笑吟吟地说:
“雨过天青,值得庆祝呢,让我请你们两位饮一杯好酒,
你们再慢慢叫菜。”
我的心,热辣辣地就快要在下一秒钟就吐到餐桌上去了,连忙抓着餐巾掩住嘴。
“你没事吧?”杜青云微躬着身,俯向前,很不期然地捉住我的手。
“没事,谢谢你。”
杜青云这才惊觉他原来捉住了我的手,立即放开,只差没向我说声对不起。
两人一时无话。
“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竟又在同二时间,齐齐向对方问了这个问题。 随而二人都不期然地笑起来。
领班亲自给我们捧了两杯酒来,放在我们跟前,问:“是等一会才叫菜吗?”
杜青云答:
“你请随便替我们拿主意好了,我们什么都吃,且今晚吃什么也会觉得好味!”
领班一叠连声地说:“对、对、对!”就引退了。
杜青云举起酒杯,说:“祝我们……和好如初!”
我笑,没有答,把酒呷了一口,默认下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疏离,真奇怪。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举止甚或一句无心的话语,而制造出桥梁或鸿沟,将原本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或将一向亲亲密密的人生分了。
杜青云开始给我谈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和母亲。他父亲在多年前去世了,听得出来,他最钟爱的是那个排第五的小弟弟邦邦,只因他念书顶棒,运动出色,是个文武全才的小灵精。
我一直微笑而专注地听着。
两个人在这种背景之下相逢,又开始蝇娓而谈家中琐事,那份心头的感受,舒服得令我觉得软绵绵、松散散,像浸在清凉的海之中央,搭在温暖的阳光之下,飘飘然,一直离凡尘,远去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