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省起来了,自小到大就听父亲说,女孩儿家,最重要是福慧双修,故而以此命名。
我疲倦地微笑。一切一切都渐渐地回复记忆了。
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睡房,都站满了人,何耀基、胡念成律师、瑞心姨姨以及蒋帼眉,还有佣人、护士。
我蠕动着身子,意图挣扎着坐起来,竟没有成功,人还是虚脱的。
护士忙于替我垫高了枕,让我可以略略平视各人,很舒服了点。
我以听来犹似微弱,但仍清楚的声音问:“利通如何?”
“福慧,别管这些,你休养要紧!”瑞心姨姨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医生给你打了镇静针,休养才一天功夫!”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人一下子回复了知觉,就等于要活下去了。
死不能死,又生不能生的话,更辛苦,更凄凉。
一种浓郁的劫后余生的衰伤,刺激着我的思维,我正视了自己的身分。有身分的人,也必有责任,我萦念着利通,怕它已面对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拿眼看何耀基,再问:“利通如何?”
何耀基讷讷地答:“今天伟力一经宣布停牌,美国那边又传来坏消息……”
我又摆摆手,听不下去了,一下子记忆全部回笼,无须他再重复预知的噩耗,杜青云的计划已在逐步实现。
杜青云,这个名字,于我,突然地由迷糯而至清晰,血淋淋似地呈现在脑海里,使我又似有一阵晕眩。
我闭一闭眼,再竭力睁开来,心上开始鼓励自己,只能迎战,不要逃避。
“市场上的谣言四起,都说利通运用资金受到重创,挤兑情况相当严重,你又出了事,我们只得向外宣称,你仍在加拿大未回。”何耀基报告完后,垂手而立,整个人看上去老掉十年。
“银行的现金周转能否应付挤兑?”我问。
何耀基皱皱眉:“如果明后天继续如此,必定力有不逮。如今要收回放款的话,更惹风声鹤唳。”
“利通的股价呢?”我气若游丝。
“跌至三年来的最低点,跌幅达百分之六十。”
“胡律师,父亲的基金,我能借用吗?”
“福慧,基金规定只能供你每年自由运用利息。”
“我手上的游资有多少?”
“不多。遗产仍在核算之中。”
“福慧,英资银行的头头曾跟我接触过,他们诚意地提出相帮的条件。”何耀基说这话时,眼睛泛红。
能有忠心耿耿之士若此,利通肯定命不该绝。
我自明他之所指,哪间英资机构不长盼这些危机,以图鲸吞有潜质的华资生意呢?趁我们有难,以市价盈利率百分之五至六计算,去对利遇握手吗?荒谬。
我登时气愤得腰肢一挺,稍微坐宜了。
太多人要我栽我倒,我江福慧偏不就范。
“你放心,利通的股份不会贱价出让,让英国银行有机可乘!要卖,卖富德林银行给加拿大人!”
此言一出,除了瑞心姨姨与护士,其余各人都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
“耀基叙,请代表我播电话给富德林银行主席皮尔德林先生,商谈条件,把我们须要周转的现金作底价。”。
何耀基拿眼望住胡念成。
胡律师道:“我跟你一起到书房去办这件事,合约上订明跟遗产核算不抵触的条件便可。或甚至,在成交条件上注明正式股份移交日期在遗产过户之后。”说完便偕何耀基离开房间。
“瑞心姨姨…”我握握她的手:“我没有事,你别担心。”死不掉的人,应更坚强。
“福慧!”
“你出去给我弄点小食好吗?我肚子有点饿。且,我想跟帼眉讲几句话。”
瑞心姨姨于是领着护士、女佣离开了睡房。
房内只剩下我和蒋帼眉。
帽眉坐在床沿,温婉地说:
“别担心,医生来过,只说你皮外伤,幸好没割到血管上去,很快就能康复过来了。福慧!”她紧握我的丢“请振作,利通需要你!太多人需要你!”
我闭上了眼,泪水仍汩汩而下。
微微睁开眼,见着床头父亲的照片。我心欲碎!
蓦然发觉一个平生的偶像,原来有许许多多的污点,积累而成一滩非偿还不可的血渍,竟由他毕生最疼爱的女儿一力承担。
是他始料不及,最极尽报仇雪恨之能事的一个安排。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体内流着江家的血,且承江家荫庇,责无旁贷。
可是,那个爱父亲的女人呢?她对江尚贤只是施予。
我回过头来,看着帼眉,说:
“帼眉,告诉我,你跟父亲的爱情故事,一定很动人!”
“将来吧!将来让我从他给我买的第一个红色发夹及那条红色白点的丝带开始,讲给你听。”
帼眉已然一脸是泪。
“那年,你几岁?”我问。
“十一岁。”
“我并不知道。”
“不敢让你知道。”
“为什么呢?”
“因为你曾当众发过很大的脾气。只为你父从你千万个洋囡囡中随手取了一个送我,你就呼天抢地地哭个死去活来。我当时吓得什么似的。我从没有看过一个小孩曾如此伤心过!”
“我记得,你瑟缩在墙角,佣人们要抢你手上的洋固囤,你吓得把洋囡囡掉在地上。”
“对,真的很怕人人们的眼光利毒得像要把我割切成一片片而后已,他们以极度鄙夷的态度责备我,误以为我恩将仇报,辜负你对我的好。你可知道,此事之后的很长一个时期,全江家的佣仆没有一个对我客气。我曾有过连连恶梦,梦见凶神恶煞的人来抢我手上的心爱的洋娃娃呢!”
“帼眉,是为了那次的经验,烙印在你心上,因而造成你日后的坚持,不让我以致任何人知道你跟父亲的交往吗?”
“过去的,不必再提了。”帼眉拍拍我的手。
“是谁发现我出事的?”
“我。”. “是吗?”
帼眉点点头:
“我恐怕口讲无凭,一古脑儿跑回家去,取来了你在纽约保险箱见过的发夹和丝带,那原本是一对的,还有那张有你父亲签名,始终未填上数目的瑞土银行支票,再回到江家来。谁知静谧一片,当我步上你的睡房,推门进去……”
“很吓人是不是?”我苦笑。
“福慧,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放心,不会了!上一代的恩怨,已如昨日死!”
“你答应!”
我点点头。
何耀基与胡念成再回到房里来时,向我报告,将我手上的富德林银行股权出让,以换现金周转,绝无问题。
“但,在商言商,对方出的价格甚低。”何耀基气馁地说。
“留得青山在就可以了。耀基叔,答应他吧,事不宜迟。
再立即发新闻稿,郑重宣称利通银行财政健全,欢迎存户随时的来取回活期与定期存款!”我说。
“定期存款,就不必了罢!”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利通并不需要对我们没有信心的客户。如果可能的话,跟政府有关部门打声招呼,看他们肯不肯从旁协助,反正英资银行无论如何不会捡到便宜,他们未必不以稳定大局为前提,出口相帮。”
“好的。我这就立即去办吧!”
我摸索着床头的电视遥控器,这么巧,正正是新闻简报。
电视的画面,令我肝肠寸断。
“福慧,不要看!”帼眉自己先垂下头去。
我没有理她。
画面出现一条条围住利通银行大厦的人龙,新闻报导员在人龙面前报导实况。
难为他,依然撑着,笑容可掬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