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上往往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市场风声我练重刚有意发展近郊地皮,立即作出反应。一下子加入抢购的竟然有三家地产集团。
我坐在办公室内,召了两三个亲近伙计商议,除了周成,其余的都铁青了脸,投反对票,说:
“分明是次货。老霍一心想抬高价格,夹带多一点现款往彼邦发展,于是故意在市内放声气,制造气氛。”
买者既想乘人之危,压低价钱,又怎能怪卖者制造假象,抬高身价呢?老霍与我,素来都半斤八两。
我望住一直缄默的周成,问:“亚成,你认为呢?”
周成直截了当地答:
“闲气少管,生意是正经。我看近郊发展是早晚间事,现在入货,吃不了大亏。只是老霍这幅地,一旁是水渠,周围是村屋,加上交通阻塞,公路私路,纵横交错,单独—块地皮,日后发展受制极大。这是最严重的顾忌……”
我不用再听他分析下去,就作了决定:
“亚成,步骤是先弄清楚资料,尤其主权及该区日后发展计划。想办法扫除限制之后,老霍那块地,我们志在必得。”
结果,不及两星期,周成回报,建议我不但要把霍氏地皮高价买入,还应积极着手收购那一区的地皮。
周成轻声地对我说:
“刚哥,不好意思,今次调查资料,应酬费不菲,要照应的人与事实在多。”
我说:
“多少?你看占将来盈利若干?”
“那当然是九中一毛。”
“亚成,你听清楚,我从来未听过你提什么应酬费的事。”
我从此以后,没有再过问任何细节,撒手给周成全权打点。我只知10年后,练氏雄霸该区整个山头,盈利岂只百倍?
我和那班老伙计,包括周成在内,都没有什么学历。
这在十年八年以前,还不打紧,经验是瑰宝,再加上生性聪敏,对业务很能应付得来。
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的两个儿子家俊与家辉,都分别毕业于麻省理工和斯坦福大学。他们建议要引进学院派,我同意。
一则这是顺时势发展之事,对集团有利而无害。现今去找个建筑小工如周成般,慢慢培养成才,岂只费时失事,也太笑话了。时代不同,无法不予适应。
二则家臣与太子,各成党派,对于我这个仍然独揽大权的皇帝,只有百利。单是看着他们逐鹿中原、勾心斗角,厮杀得血肉横飞, 就乐得我心窝发痒。由着他们上演连场都是我的自己人!哪一套方法行得通,集团都有益处!何乐而不为?
说到公司内的那班急于进取的后生小辈,他们有一种颇为怪异的心态。
工作上,固然是依附太子党。可是工余,他们下意识地避免跟着练家俊与练家辉屁股后头走。反而,宁可被我随传随到,陪着闲话,打场网球,或上酒家去吃顿佳肴不等。
无他,我想是年轻小伙子脸皮薄之故。办公室内各显神通,即使太子身分特殊,仍然在才德上有平起平坐的机会。然而, 下了班, —起开车到乡村俱乐部去,练家的孩子不是由司机用劳斯莱斯接送,就是自行开摩根或保时捷。最高级的新进职员,极其量拥有价值不超过30万的欧陆小轿车。一讲到车,男孩子就易生自卑感,再而讲到女人,更是捉襟见肘。
此所谓人比人,比死人!免得过,就不必制造比较机会了,没有把握打胜仗,最好还是不开战的好。
没有家荫的年轻人, 自有他们说不出的委屈与苦处。
我对他们基本上有好感,因为我们原本同属一类出身,
易生共鸣。在代沟方面,我跟亲生骨肉还要距离得远!说到头来,练氏二子一女,脚头顶呱呱,好歹算是口含银匙而生,打从懂事开始,就不用理会世界艰难。我如何能深入了解他们的心态?
然而,后生小子在工作经验上,也真真差很多“皮”!
初出茅庐,学识肤浅,跟他们多点接近,有时又教我气得直跳脚。
就以最近,处理一宗微型收购事件为例。
本城的黄金地段,不论是商业抑或住宅用地,绝对是买少见少。故此价格越来越高昂。
今年年初,中区写字楼售价仍徘徊在3500港元一英尺之间。半年后,几个相熟的朋友托练氏代为物色现货,有意思转手的业主已索价5000大元一英尺,黄金地段的租值自是相应提高。
住宅区自春季开始,有人在喊盛极必衰,预期要跌起:码5%。时至今日,毫不见风吹草动,连我这老行尊亦不敢轻出预言。
在无地中求地,是决胜途径。我习惯一切从无至有,只靠心思脑筋。
于是,一次早餐例会上,我吩咐周成:
“投地以外,练氏要留意收购住宅地段内的陈旧单位,不用多,只须在划定目标范围内分散得均匀。”
周成当然会意。他自会去布下天罗地网。一条街内尽是战前或战后兴建的楼宇,老早残破不堪,应该重建。但是,一声练氏企业计划重建某区,价格立即飞升。这犹在其次,根本很多业主或在海外,或已去世,或故意吊高价钱,种种问题会相继出现,还先于练氏宣布全面收购行动。
如今,将心目中属意的地区,全划在圈套之内,只消密切留意,零星地买入若干个地盘,本钱不大,就已埋下伏线,使整区的改组重建,尽在练氏手中。没有我首肯,没法达成协议。网中肥鱼,可任由它在池塘之内稍自逍遥,总有一天,一网打尽。
假日对我而言,通常最难打发。孩子老早通知,他们另有约会,我又不好老下脸去求旧伙计,于是叫秘书给我约定三两个年轻新进的经理,星期六早晨到我家来,吃早餐兼打网球。
半场下来,稍事歇息。我擦着汗,呷了一口薄荷冰水,慢条斯理地坐在园子太阳伞下,伸长了腿,休息。
两三个年轻伙计围拢在身边,我闭目养神,心头很有种我若为王的舒畅感,问:“不必陪我,你们打球去!”
都是一叠连声地答:
“不,不,坐一坐好,我们都累了!”
我再问:
“昨天成交了那层战前的楼宇没有?”
其中一个跟周成专管物业收购的小王,抢先向我报告:
“那层是顶楼,天台有僭建面积,我要与业主订明,日后工务局有疑问,得由他负责……”
我还未听小王陈述完毕,就坐直了身子,再问:
“成交了没有?”
“业主不大肯对僭建负责,律师明天会再跟他交涉我站起来,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说:
“通知律师,明天成交”
掉头便走回屋子里,吩咐管家,把个晓得按摩的菲籍女佣叫到房间内,为我作推拿服务。
懒得再跟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应酬下去。
我承认我不高兴。因为我容忍不了庸才!高手过招,再辛苦,也算刺激和乐趣。降格交流,我毫不耐烦!
完全没有理由这么拖泥带水地处理一件应该很简单利落的事。收购残旧楼宇,目的显而易见,无非为了垄断该区的业权,一旦每条街位内的各幢楼宇都有练氏物业,始终有日,三国尽归司马懿。到有别的地产公司闻风染指时,知道有若干地盘落在我掌握之内,还敢与虎谋皮?其余零星的个人业主,得物无所用,买家只有我一人,他们唯有妥协一途,那时黄金地段重建,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