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既不是理想伴侣,退而求其次,指望儿女吗?失望更大。
代沟肯定是有的。况且,我的两个儿子家俊与家辉,老早安排在练氏集团内担任要职,好培养他们成为接班人。日常跟我见面的时间极多,换言之,他们受老子与老板的管束,无日无之,下了班,鸡飞狗走,是意料中事。
女儿黛华今年28岁,长得比她母亲顺眼一点,已算是我练家的一重福分,只望她有自己丰富的社交圈子。硬把她留在身边,会后患无穷。
坦白讲,这里头,还有最厉害现实的一重关键,教孩子们视我的寂寞如无睹。
他们个个都心知肚明,我的遗嘱内断断不会少了他们的名字。再忤逆,还是我练重刚的亲骨肉。
虎父无犬子,我自问聪明盖世,下一代又怎会生性愚笨?他们洞悉中国人的性格,肯定我绝对不会把全副身家捐到慈善机构去,或者胡乱馈赠外姓人。
这倒是真的。半生咸苦,我何尝没有经历人间险恶?
倘若我栽倒,有人会肯无条件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话说回来,当年暴动,练氏名下的房产,跌至半价以下,银行迫仓,跟我拍档的老甘,何尝不是自做制衣时起“同捞同褓”过好几年,一样撒手不管,举家移民加拿大,留我一人收拾残局。我差点没跪在银行信贷部求人网开一面。他妈的,就是我练重刚命不该绝,掌管信贷的头头小方跟我谈条件,他若放我一马,事过境迁之后,练氏地产割让30%给他。我当时毫不考虑地答应了!
我崇尚交易。交易是有商有量,双方都有权答应,有权拒绝,有权妥协,这仍然是公平的。时至今日,我仍旧跟那吞没了我30%产业的小方来往,因为保存下来的七成,足够我翻身有余!至于老甘,近年频频自加拿大回港找发展机会,我必定大排筵席,盛情款待,亦只此而已。
为此,除确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不习惯过分地照顾他人当然,善事是—定要做的。并不是沽名钓誉,亦不至于为善最乐。而是钱多起来,是应该令之起新陈代谢的作用,最低限度,纳税支持政府跟捐款辅助公益,对我而言,感觉无异,全部打人应酬费内。反正有一定数目非人公家的口袋不可。
再说,l亿几千万的捐款预算,已足够慈善团体对我必恭必敬,前呼后拥。而这个小数目,我的孩子们并不在乎!
钱通常是控制人心的灵丹妙药。我的孩子们虽然胜券在握,极有安全感,说到头来,本性也不算顽劣。于是,在极力争取自由独立生活之同时,逢年过节,或者相隔一二星期,总也循例式回家来给我作个伴。父子之间,打场网球,甚或下—盘棋之类。我就得告诫自己,应该心满意足了。
在本城谁不知道老周的故事,一旦产业在生前转到儿于名下,就遭荼毒。连那么几千块的购物单子,送到自己辖下机构去付账,那个当家的儿子也拉长了脸,问长问短。
老周去世前,顽疾缠身经年,在床头相伴的竟是红颜知己,这已是他不幸中的大幸了。
自老周立下榜样后,我们一班老友断断不敢再重蹈覆辙。
亲生仔永远不如近身钱,骨肉是仅次于自己最信得过及最应照顾的人,如此而已。让他们明知有遗产,绝对胜过老早在生前过户。
去年,我的另一位老友金融业巨子马桢祥患上胃癌。
立即跟我商议遗嘱事宜。
他说: “练兄,你我手足一场,当我的遗产执行人,不会太骚扰你吧,遗嘱是老早立下了的,如今需再详细考虑细节是否需要修改!”
我立即安慰他:“预防万一是分所当为之事。不过,现今医学昌明,你何必过分忧虑。”
门面话说完,自然得认真地讨论正经事。
老马划定有部分遗产作慈善用途。我建议:“数日当然依你意思订定,只是,最好指明由嫂夫人全权决定如何运用,万一有这么一天,她多花点心思在慈善事业上头,好纪念你们的恩情。”
老马立即会意,连连称是。
对于富孀而言,最重要是可以排遣生活。孀居凄迷,多接两个请求捐款的电话,也算热闹。连锁关系,各种慈善活动,都能名正言顺地参加,好使精神有托,实在重要。
谁还会忧柴忧米?最要照顾的是寂寞。
我还给老马说:
“嫂夫人捱了半辈子,最理想的下半生生活,是儿子承欢膝下。几位世侄仍然未娶,常言有道:好仔不如好新抱,这一下,你也不可不防。”
老马点头,说:
“我会跟律师商议,基金的运用,吾妻有最高决策权。”
这是对的。我们花天酒地是一回事,名门正娶、生儿育女、守足规矩的女人,应该备受保护。
为妻子妥善安排作未亡人时的生活,才算对她作全面性的照顾。
谁个上了年纪的人不顾现实?故此,我要找人于工余作伴,认真来说,抓着自己机构内的高级职员,还比依靠儿女实惠可靠得多。
孩子不需要应酬我,伙计可当别论。
然而,技术上仍有相当困难。
练氏企业,员工数个。高级职员过百。其中,跟我出身的老臣于也有好多个。我们的关系算很密切,既是宾主,也绝对是朋友。再讲深一层,彼此相处儿十年,岂只清楚个性嗜好,连商业秘密也了如指掌,等于可以无所不谈。
原本应该是闲来十活卜最适当的同伴。
可惜,站稳阵脚的老臣子,家资早已不菲。人一旦有了安全感,胆子就大。更不轻易委屈自己。于是乎,他们不愿牺牲办公时间以外的私人生活,理所当然。
况且,就算老伙计愿意尽量迁就我,他们家中的老妻可不易商量。
不要说别人,单是在我集团内坐第二把交椅的周成老婆,已是极之难缠。
我曾一连4个星期日,把周成拉了出来,先陪我游早泳,再饮早茶,跟着谈“金”论“股”,兼巡视建筑地盘。到第五个星期日,我依旧拨电话到周家去。
成嫂那破锣般的声音,一听是我找她老公,竟然毫不留情地拔直喉咙嚷过来:
“刚哥,亚成由星期一至星期六都归你管你用,就只一个星期天,你老人家让我们一家大小团聚,有个机会家庭乐好不好?”我都还没有回应,她就摔掉电话。
当年,这泼妇的老公周成是建筑小工,今时今日,哪一桩练氏企业的楼宇,不是由周成负责定价打理?
街外人排长龙,露宿,去轮青楼,只可买到周成拣余拣剩的房屋!说来说去,当然是我练重刚一手提携。
当年之事,何必重提?
倘若事必要提,我也有不少不大适宜宣诸于世的故事,一班老伙计知之甚详。
这有什么稀奇?百亿家财,除非是祖上积累,否则跟我一起在地产业上胼手胝足的其实不只周成一个。然而他有一次建立奇功,自此就走了运。
那是暴动后的一年,霍氏地产的头头犹有余悸,老是追问我要不要顶让近郊的一大块地皮。
我无所谓,反正对香港极具信心。然而,跟老霍交情深厚是一回事,一讲生意,我的算盘必定的得响。他既是决定转移阵地,我当然乘机压价!迟迟拖着,不肯成交,希望引他发急,自动讲条件,不用我出声,就捡得便宜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