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那日他不过合眼刹那,仿佛坠进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地方一片漆黑,不知何地,心里正觉奇怪,忽然听见两个孩子在说话。
他始终未见到那两个孩子,只闻其声,问他想不想少昂回来?他当然想!想到宁愿时光倒流!想到恨不得自己当日能再早一步到颜府!为了那个混蛋而死,值得吗?
那两个孩子软软的童音,大概只有七、八岁左右,听他们互相交谈,隐约猜出是苏老爹养的孩子。
哪儿养的?怎么他都不知道?还是在他来到苏府前,曾有过早夭的孩童?他没有多想,自然是当城隍老爷显灵了,怜惜少昂枉死,愿意助她复生。
那孩子要他等到天亮,必会将少昂的鬼魂带回,他心里狂喜的同时,忽地眼一张,回到现实来。
宁信梦,也不要让少昂在复生之后闷死在棺木里,于是立刻命人开棺。他知众人当他疯了,他也不管,守着她的尸身到天明──连眼也不眨的。
“终究,是我作梦了吗?”他喃喃地,指腹滑过墓碑。“还是,他们找着了你的一缕芳魂,你却不肯再回这世间了?有我在啊,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吗?”
他等到日正当中,她却连呼吸也没有。他好不甘心啊!既然没有复生的希望,何必让他作这个梦?她可知从绝望到有了希望,再从希望坠入绝望之中,心里那种痛苦的折磨?
“还是,你恨大哥为你千挑万选竟是挑中了那种人?我为你报仇了,你知道吗?他喜欢女人,我就给他女人;他爱纳妾,我就让他纳妾──”
“表哥?”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他回头,神色淡淡地看着那蒙着面纱的女子。
“果然是你。墓园这么大,我真怕找不着人呢。”
“你来这做什么?在府里等我就好。”他撩起衫角,就坐在坟墓旁。
“我想来瞧瞧表妹。”她走到墓前,看着墓碑写着“苏少昂”,而非夫家的姓。“我若叫她一声姐姐……”
“她姓苏,最多,你只能叫她表妹。”他冷冷地打断:“你嫁给了颜起恩,少昂可是与他再无关系。”放妻书他照抄一封,亲自放进棺木里,就是怕她以为自己还是颜家鬼,死不瞑目。
至少,他要让她死也能死得不害怕。
甚至,引她回苏家之后,将她葬于此地,怕她要找他又迷路,每天入夜都在房间点灯至天明。
可他没有梦过她,一次也没有。
“颜起恩呢?”他问:“没陪着你回娘家?”
“没。他最近忙着跟人学做生意……”
“是吗?”唇边抹上笑:“他是不敢回来吧?怕一回来,被我逼上香,他连正视少昂墓碑的勇气都没有……他根本不了解我,我绝不会让他再靠近少昂一步,她会怕……会以为我要将她送回去。”他看向虽蒙着面纱但貌美的女子,笑道:“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比以前的日子好太多了,我从来没有梦想过会有这样的运气。表哥,咱们一表三千里,你本来大可不必理会我的,但你还是收容了我,将我许给起恩──”
他微微一笑:“只要你听话,永远不必再过回原来的日子。上回你捎信来说,他又想纳妾?”
“嗯。”
“好啊,你就让他纳,不过我不允他纳真正想要的女人,你就帮他选一个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你就在府里住几天吧,让弟妹陪陪你,想要什么你尽管说。”
她点点头,看他不再理自己,知道他想跟苏少昂独处了。她从未与苏少昂面对面过,但她的未来却因一个死人而改变。
“我先回去了。”
“嗯。”他应了声,等她慢慢离开墓地后,又发了一阵呆。
额面微靠墓碑,凉风吹来,让一头束起的黑发掩去半张年轻俊美的面容。
“少昂,你多了一个表妹,一个毫无血亲的表妹,就跟当年你多了一个没有血亲的兄长是一样。苏老爹见我与元醒失了爹娘,所以将一表三千里的咱们接回府教养;而我呢,却是为了报仇,将一表三千里的表妹给接回府。”轻笑了一声:“她姓魏,我找着她时,她家闹穷,差点一家当了乞丐。我见她精明又伶俐,就将她接回府里。我让元醒教她三个月,时时刻刻告诉她,她要长保丰衣足食的日子就得听我的,我会将她许给颜起恩当大房,让她做一生的贵妇人,相对地,她也得为我做事。第一次,我错看了人;第二次,不会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什么东西是对她最好。我让她嫁给颜起恩,那家伙忙不迭地接受了,以为我同是男人,所以体谅了他,还将表妹许给他。他不知她与你不同,你傻到试图寻短来摆脱这种痛苦,她不会有这种痛苦,因为她不要求情爱、没有妒忌,她明白为那样的男人不值得;她要的只是掌颜府大权,确定不会再回到苦日子里。我让她如愿以偿,她却也得为我做事。那该死的家伙要纳妾,好啊,让他纳,他喜欢女人,我就给他。”他知她虽出嫁,却仍是个闺女,怕她对这话题感到害怕与困惑,便跳过不谈。
那饱暖思淫欲的家伙喜欢夜度春宵,好啊,他就让他每一夜都在春宵中度过,没有不要的一天。这点,他那表妹看似温婉,却跟元醒学得如何笼络人心,颜起恩纳妾三人,每个都掌握在她手里,只会听她的。
“他要做生意,有我在,不会成的。我要将他养成废物,一辈子仰我鼻息,看我脸色过活;我要他到老死的那一刻,才会发现他的人生到底是怎么过的、他到底错过了什么!我也允她,她若有颜起恩的孩子,我必培养他成材,而不是像他的父亲……她知道我与颜起恩之间,谁才是真正的厉害人物……就你傻、就你傻……”缓缓合上眼,喃喃着:“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我丑陋的一面……不想的……你我今生已无缘……已无缘了──有没有来世,谁知道?何况我死后必下地狱,那时你呢?谁知你在哪儿?是鬼魂也好,来找我,好吗?来找我,好吗?我等着你,等多久我都不在乎了……”
冷冷的风依旧,吹冻了他年轻的脸庞。
☆ ☆ ☆
常宁镇,苏善玺三十六岁──
冷冷的风从身后吹来,掀起他的衣衫,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扬,他不以为意,状似优闲地走在冷清的街道间。
同样的夜、同样的月、同样的街,在十六年前的今天,在这个时辰,他拉着少昂,陪着她度过闺女前的最后一夜。
“古井还在啊……”他微微一笑,走到这口古井前。除了去年没来外,每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回忆。
只是,这一次不巧遇上程家小姐。她有心,他知道,这些年来像她一样的女子不知凡几,他却无动于衷。
他是个寡情之人,他也清楚。对少昂,是例外,唯一的例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会有了吧?
无意识地俯视井中的倒影,模模糊糊的,他有多少没有正视过自己的相貌了呢?他今年三十六了,应该迈入中年了吧?苍老了吧?
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自己的岁数让他的面容老化。正要移开视线,忽地井中有样东西勾起他的注意──
“是什么……”有块布浮在水面上──“是人!”
有人跳井?
这口古井又叫妒井,会跳井自尽的人必是──脑中闪过少昂的自尽,他咬牙,想也没有想的,拉过绳子,往井中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