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娘!我要娘——”
啼哭声,渐行渐远。
那几个人……好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尤其是抱着娃儿安抚的那名奴仆,好似曾有数面之缘……程咬金揽起蛾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梅舒心没留意程咬金的视线,迳自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会一眼认定事情的人,即使是现在心里认为不重要的事,也不代表未来不会变成支配我生存的最大动力,所以同样的,以前我认不出你,不代表现在我也一样驽钝。”人可是会进步的,何况这几年来,他已经没有再认错过她。
她的注意力回到梅舒心身上。
“但一般来说,若是面对在心目中占有很大分量的人时,不都该一眼就认出来吗?难道那些戏曲杂册还是《幽魂淫艳乐无穷》里的桥段都是骗人的?”程咬金嘴里咕哝着不满。
像她打从出世后,可从不曾错认含玉和吞银一回,因为两个人在她心目中都是独一无二,若梅舒心真的曾将注意力放在他们三姊弟身上,定不难分辨明白。所以梅舒心给的答案还是很伤人。
梅舒心听得一字不漏,“咬金,你真天真哩,你信那些书里的桥段?”
“为什么不信?书里这么写的呀,一见钟情。”那一篇篇动人的文章还骗了她不少的眼泪。
梅舒心沉笑,挽着她的后颈,将她微微拉近。“你想想,如果一眼就能认定一个人,对那个人才是种侮辱。”
“嗄?”
“第一眼,谁能明白对方的个性、脾气、喜好、习惯,甚至是身家背景?”见她摇了摇头,他才续道:“既然不能一眼看穿人,又凭什么以一眼来决定这个人值不值得爱、值不值得深交?那岂不是太轻贱自己,也太失礼于对方?”
“失礼?”
“倘若你不是长得这么可爱,倘若你脸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倘若有人一眼就认定了不喜欢你,完完全全否定了你的好,你认为如何?”
“……很失礼。”
“是吧。我们心里会认为——我是一个很好的人呀,为什么你不真正认识了我之后再来决定喜欢我或是讨厌我,单凭一眼又算得了什么?你说是不?”
想了想,她点头,同意了他的看法。
“所以,我这性子是不是比较公平?”说到后来,还是想邀功。
程咬金白了他一眼,“你的性子会让人觉得你很冷淡。”至少她就有这种感觉。“要认定一个人值不值得爱、值不值得深交得花上四、五年的日子,你也未免太谨慎了些。”
“不是谨慎,是因为我没有花心思去想。这一次会认真思考着‘思念’的问题,若非你的点醒,恐怕到现在我仍是不把这一切挂在心上。”如果没朝心上搁,当然他也不会费工夫去想,要是这样,他不会发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将咬金从“程府主子”里这么清楚地分辨出来,心情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
话题重新导回了“思念”上头,也让程咬金忆起了她方才还在同梅舒心生气,扬手拨开了他箝抚在颈项上的大掌。“不是说我填不满你的思念吗?!那就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去找能填满你脑子的人,我不奉陪了。”
才走了一步又被人拉了回来,差点害她在雪地上滑一跤,幸好他握抱在她腰上的手掌抱得够牢,加上她反射性地扶住梅树,才不至于摔得狼狈。
几片梅瓣因程咬金的使劲攀扶而抖落,像降雪一般地飘飘坠地。
一片梅瓣遵循着程咬金的视线,落在梅舒心微仰的眉心间,勾起了那一年的记忆……在梅树上小憩的男孩。
他说不能光凭一眼认定一个人,那是轻贱也是失礼,可是她对他……却是轻贱了自己又失礼于他呵。
“咬金,不是你填不满,而是不够。”
程咬金的注意力泰半仍在他眉心的落梅上,那片梅瓣太轻,轻到让梅舒心毫无所觉,好半晌,程咬金的耳才缓缓接收了他的话,只能讷讷重复:“不是填不满,而是不够?”
“再给我多一些。”
他的贴近,让她的脑袋又开始混沌起来。“给你多一些什么?”
“多一些你。”
第七章
“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程咬金肤上仍散发着沐浴过的热气,铜镜里,白里透红的玉肌晕染着粉色,将她映衬得像朵小桃花似的,厚重保暖的软白裘毯包裹在娇躯上,只露出颈子以上的部分,不让一丝寒气入侵,水灿灿的黑瞳凝望镜中的自己,反覆轻问——
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不只满满的相思,她甚至连心都给了他,这样还不够吗?
身后的程铢正快手快脚替她擦拭湿发,听见程咬金的喃喃低语,还以为主子是在询问她,“什么给得不够多?”
“我也不知道。”唉,他要的“更多”是什么?
程铢在咬金发上轻搓,不时抬眸瞟瞟镜面上神色愣呆却又双颊泛着红润的主子。“这难题又是梅四爷丢给你的吧?”
那天她们主仆俩被挟往梅庄另一处别院,梅四爷拖着主子去赏梅,临走前吩咐梅严好生招待她这名小婢女,结果她被梅严拖到厨房去下面——因为他说肚子饿了。呿!她只伺候自家主子,做什么连梅庄人都给伺候下去呀?!可是……梅严理所当然将煮食的器具全塞到她手里,自个儿就蹲下来生火,让她也只能生着闷气在灶边开始料理,最后还跟梅严捧着大碗坐在台阶上唏唏苏苏地吸面条。
从头到尾,她都没能跟在主子身边护着她,自然也不知道梅四爷又对主子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影响我至此?”程咬金嘲笑着自己定力不够。
“说得也是,放眼望去,除了玉主子和银主子,也只剩下梅四爷了。”
将程咬金的长发拭到半干,程铢忙着从柜里取出玉瓶,倒出无色透明的香膏,抹在如瀑青丝上,再用十指梳开,反覆数回才又换了另一罐玉瓶,这回是用来涂抹在程咬金的肤上。
她手里忙着,嘴上也没闲,“不过他是嫌什么不够多呀?”
两人似主仆又如姊妹的感情,让程咬金不避讳向她倾诉姑娘家的私密话。
“他嫌我给他的不够多。”
“咦?我倒觉得相较之下,他给的才少好不好。”她程铢可是将主子的心思瞧在眼底,如果以付出的多寡来看,梅舒心根本不及她家主子。
“我也是这么觉得,为什么他给的那么少,却又贪心地要我多给,一点也不公平。”她给得多,他还得少,这样对于傻傻付出的人岂非太不公平?没道理遇到感情之事,女人就是牺牲奉献的那方,而男人只要坐享她们所给予的爱情……
“主子……梅四爷该不会是要你……”程铢的口气吞吞吐吐。
“要我什么?”透过铜镜,程咬金直视那张花样小脸蛋上诡异的红晕。
“我曾听厨娘私底下在说些男女之事,有些男人很恶质,觊觎着姑娘家的清白身躯,仗恃着姑娘家情爱初萌就要姑娘家拿身子来换……明摆着占人便宜,您说……梅四爷会不会也是这意思?”程铢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席话说来支支吾吾。
怪不得她胡思乱想,而是一个男人要求女人多给,除了心之外,不就是身子了吗?
程咬金原本像开了两朵粉嫩桃花的双颊瞬间转为火红。“他若是这个意思,我当下就挥一拳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