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视线从他蓬松的柔软棕发移开,瞪着窗外,啜饮杯中冷掉的咖啡,只觉得好苦。
周末,她和那个发梢看起来很松软的男朋友见面,然后告诉他,她早就知道他同时和中文系系花交往,脚踏两条船。
在他错愕并没能开口解释的情况下,干净俐落地分手。
一个月不到,她在某个常去的书局结识第二个男朋友。
他有点驼背。
这段感情同样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因为他们第二次见面,他就想带她上宾馆。她潇洒地在旅馆门口说拜拜,出局。
第三个男朋友,二十六岁,是便利商店打工族。
他讲话声音很温柔。
其实他只是想找个女人当饭票,刚好她看来很独立,外貌又美丽,她在看到他偷翻她的皮包想瞧瞧信用卡是不是金色的时候,直接封杀。
她换男朋友比换衣服还快的速度在校园里传开,她从冰山美人、高岭之花,身价惨跌变成了游戏人间、用情不专的恶女。
她不在乎流言,只是觉得累。
交往过的人愈多,她就愈明白自己想在那些男人身上找寻谁的影子,她故意和拥有不良风评的男人交往,是因为她可以不必苦想借口,要分手就分手,甚至不会带有罪恶感。
有一天,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觉得这一切无趣又荒谬。像是电影阿甘正传里面,阿甘擅自停止那众人不知他为何而开始的长跑旅程,毋需对任何人作解释,她也不再周游在他们之中,专断结束这短暂的漂流。
“又伶,今天方便见个面吗?”
自从林熙然晓得她有男朋友后,几乎不曾主动打电话找她,初夏的六月下旬,虽然没有夸张的飘雪,但也提早来了个台风,真是稀奇又特别。
在她家附近的小公园里,两个人并肩慢慢走着。
“什么事?”她双手插在薄外套的口袋里,刚刚下的一场雨,让气温偏低了些。在这样的天气来公园散步,似乎不是个好主意,气象局说台风不登陆,但外围环流会影响到北部。
“你冷吗?”他回答着无关紧要的问题。
“还好。”她比较怕热。“你有什么事?”踩着积水。
“我……”他淡笑,脸容在灰白色天空的陪衬下更显柔和。“我有东西要给你。”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三个大信封,上面写着明年后年,及大后年的年分。
“这是什么?”她接过,问道。
“……是贺年卡、生日卡,还有圣诞卡。”他解释着,收起微笑,语调极轻:“又伶……我要去大陆,明天的飞机。”
她一呆,怔怔地望着他,猛然醒悟什么,她瞪着手中的信封。
“你……你要去多久?”
“三年。”
瞠目看着他,她几乎捏烂纸袋。
她不应该觉得惊讶,不应该。他总是这样的啊。
那么突然,那么没有预兆,只要他准备好了就可以随时出发,毫不顾及他人的想法……和心情。
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名字或脸孔值得他留住脚步,所以他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随风飘荡。
不……他来找她,她就应该很庆幸了。
还能多奢求什么?他们两个不过是朋友,可能在前面加个“好”字,但也不代表她对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能怎么做?她能说什么?
“是、是吗?”逼迫自己压紧声,别让他察觉到一丝丝颤抖。“那……那很好啊!你又是要去学东西?你在那边也有朋友依靠?你……你的日子过得真充实……”说到后面,她已经有点忡怔。
“……又伶?”他困惑地望着她。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打喷嚏而已。”扬起嘴角,她不晓得自己看来像不像是在笑。“我知道了,你去吧。明天要坐飞机,你还是先回去好好整理行李吧。”
“我……”他想说话。
“再站在这边,我们两个都要感冒了。”她胡乱说,推着他,“好象又要下雨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我家很近,而且还没天黑,你别管我了。”拜托……快走吧。
拜托。
“又伶……”他残留的字句被她截断。
“对了,记得要带特产给我,不然我不会欢迎你回来。”
他凝视着她很平常的表情,沉默半晌,才道:
“那……好吧。”他慢慢地、温温地,牵起笑容,“你保重。”他的眸色转深,仿佛用双眼细细地刻绘着她的影像。
“我会的,你也是……路上小心。”挥个手,让他没有再停留的理由,宛如在驱赶。
实际上也是。
“再见。”他道。
她没有立刻响应,在他背影消失街角之际,才幽幽然道:
“……再……见。”
她似乎忘记该怎么抬起腿走路,呆呆地伫立在公园里。低垂眼眸瞅着怀中抱的三个大纸袋,她有种想丢到地上践踏的冲动。
举起膀臂,她却无法松手,试了几次,那纸袋就像是有黏性般,怎么也丢不下去。她睇着手中纸袋,动也不动了。
滴滴答答的声音开始连串响起,雨势很快地变大。
像是瀑布般的骤雨,打落在她身上,她愣了下,才想到要找地方躲遮。
跑进巷口的电话亭,她频频喘气,拨开自己湿透的发。狭窄的空间里将嘈耳的滂沱雨声杜绝了大半,可以听到自己压缩的心跳。
想到什么,她低头察看,果然发现那些纸袋也都被淋湿了。
“啊!”她赶紧蹲下身,翻起袖口,猛力地擦着那些水渍,一抹,却只是扩大。“讨厌……不要……不要……”她皱着眉头,恼怒地喃喃着。
湿处擦不干,却又有新的水滴晕开他写在纸袋上的字迹。水性的签字笔颜色逐渐扩散开来。
“不要……”落下她就抹去,落下她就抹去。
可能是雾气太重,所以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或许是电话亭在漏水,所以这些深颜色的小水滴才会愈落愈多。
“不要……走……”也许,是她感冒了,所以,喉咙发出的声音才那么沙哑哽咽。“不要走……为什么……”她泣喘一声,连忙盖住自己的嘴。
真奇怪,这是在干什么?她应该赶快跑回家换件衣服,洗个热水澡,而不是像个流浪汉一样蹲在这里如此狼狈。
雨,愈下愈大。气象预测平地会有两百公厘的豪大雨量。
她讨厌夏天。
又热,又湿,还会有台风。
而且,总是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抱住膝盖,抱住他给的纸袋,她环臂紧拥自己,把头脸埋在手肘中。
她不知道那听来像是哭泣的音调是谁发出来的,这孤独的电话亭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啊。
一定,是因为外面的雨声在恶作剧的缘故。
“又伶,我明天要出国。”
她接到的电话留言,只有这样一句话。
这简单的八个字听在耳中有多么震撼,大概没人比她有更深刻体会。
要出国,这一次,他又打算去哪里呢?
要多久才会回来呢?
她试图冷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处理文件,却连钢笔也握不稳。
没有五分钟,她丢下眼前所有公文,拿着外套和公文包步出办公室。
“咦?副理,你要去哪里?”
“我要请假。”
丢下一句话给部属,这是她工作多年来头一回提早下班。
茶坊下午才开门,她骑着机车,直奔他家。
……
“沅沅,我昨天看了一部日剧。”某年的某个日子,她这么对高沅沅说过。
“然后呢?”高沅沅眨着眼。
“男女主角是不用言语也可以有默契的好朋友,最后他们跨过那条线,上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