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班,我发觉囡囡不在家。我问妈妈:“你那天才白痴哪里去了?”
“健康把她接出去了,健康还送了糖果水果来。”妈妈说。
“算她运气好。”我笑说。
“可不是,我也这么想,总不能姊姊跟妹妹一样的命呀。”
“她还念不念大学?”我问。
“不知道。”妈妈说:“这年头做父母的,简直只好听天由命,谁敢问她。”
“我来问,大不了再给她骂。”我笑说。
囡囡说:“念呀,为什么不念?大学里同学比较多,也许会有好的男孩子。”
我说:“好的男孩子?王健康有什么不好?”
“他有什么好?”囡囡扁扁嘴,“全身没一根硬骨头,见了我妈妈姊姊,就已经吓死了!”
“这才好呢。”我说:“将来准怕老婆。”
“谁要他怕我,这种胆小鬼。”囡囡说。
“那你是一定念大学了?”我问。
“是的。”她拂袖而去,还是与我有心病。
妈妈说:“真像无定向风似的。”
我说:“现在流行反叛,我们越说不好的人,她越要护住他,关键是在我们默认了王健康,所以她觉得没劲了。”
妈妈为之气结,“这是哪一门子的爱情?”她问。
“他们那一代的爱情。她要与众不同,轰轰烈烈的为爱情牺牲,我们不能辜负她这一片心,给她一个机会,从明天起,我们说王健康的坏话。”
妈妈愕然,“王健康是个好孩子,怎么能说他坏话?”
我解释,“就是因为他好,所以要留住他,所以非说他坏话给囡囡听不可。”
于是我就开始嫌王健康穷。当囡囡在场的时候,我老是有意无意间的说:“现在坐大房间办公,几时才到私人办公室去啊?几时才可以做经理啊?几时才会有自己的事业呵?”
囡囡听着听着,就很生气,她对我说:“姊姊,就算人家年轻有为,也不会来追求你!你已经太老了。”
“是呀,”我说:“我是没有希望了,我这一生已经完蛋了,所以把希望放在你身上。”
囡囡说:“不要脸,干吗不把我卖掉当摇钱树?”
我故意沉一沉脸,“我这是为你好,我要你的钱干什么?你别乱说话。”
囡囡说:“王健康是有潜力的,你别狗眼看人低。”
“这话是要你说,”我笑一笑,“我还以为你嫌他没味道,看不起他呢。”
囡囡不响。
妈妈说我真是为了妹妹费煞苦心,称赞我会对症下药。
因为我与妈妈对王健康冷淡,囡囡对他又比从前好一点,但是始终不及“我爱他!我要结婚!”那个阶段。
过没有多久,囡囡说王健康要求她订婚,她要考虑。
我看了母亲一眼,“怎么?还要考虑?那时候不是逼着说要结婚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囡囡忽然文绉绉起来,“怎么同?我现在发觉男人都神经兮兮的,越是对他们好,他们骨头越轻。”囡囡非常有把握、有经验的样子。
“是吗?”我怀疑的问:“王健康也是这样子?”
“他是男人不是?”囡囡问
“是,是。”我答。
“他是男人就是那种脾气!”囡囡说。
我真被弄胡涂了,现在变成妹妹教训姊姊了。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我?我打算跟他说,我年纪还轻,性格还不稳定,他再等我两三年,大学毕业了再说,要不就算了。”
我吃惊的看着她,我的天,她的流行病好了。
她说:“我这才发觉,我的人生刚刚开始,如果马上结婚,困死在一个家庭里,为柴米油盐这些事烦恼,那才不划算呢!姊姊,先几个月,你说我的那些话,说得是重了一点,想想倒很有意思,真的。”
我的天。她居然认错了。
这是我那小妹囡囡吗?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她可是完全变了呢,才进大学三天,窍门就开了?不可思议,我只好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囡囡晱晱眼说下去,“其实我也有自私的理由。”
“什么理由?”我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大学里好的同学很多,咱们在一起玩得很高兴,我想我择偶的机会多着呢,不必一直急,这么一想,我就不高兴订婚。”
我呆呆的看着她,“你……跟王健康是完蛋了?”
“没有完蛋。”她说:“我们还是朋友。”她狡猾的笑一笑。
“哦,还是朋友。”我说。
“是呀,都是朋友。”她说:“我根本是认识朋友的年龄,是不是?大姊?”
她这么撒娇撒痴的对我一说,我就什么都弄胡涂了,她长大了。
妈妈却因此放下心来,她说:“好,囡囡长大了,抵抗力强,什么病都不怕,我可以放心。”
这就是囡囡的故事。三个月前要结婚,死劝她不听,现在忘记得连影子也没有了。
王健康却忽然来找我。我在办公室见了他。
他诉了很多苦,又很后悔,他说“情场如战场”是没错的,后悔那个时候没娶了囡囡,他又说那时是真为了囡囡好,但现在呢,就不知道对不对了。
他要我同情他。我的确很同情他。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负责任,有同情心,黑白是非很明白,嫁给他,过那么几十年,是不成问题的,难怪他后悔没把握机会。
那个时候看他是很好,因为我与妈妈先觉得他是个引诱良家少女的恶少年,所以见他老老实实,便认为还过得去。
现在囡囡其他的男朋友,真的林林种种,数不胜数,而且还老实不客气的带回家来。那些男孩子口齿伶俐,“大姊大姊”的叫个不停。
被他们这么一叫,我就只好笑,虽然觉得男孩子是老实点好,但也不反对囡囡交朋友。
囡囡现在如沐春风,我讽刺她两句她也不在乎,只是笑,青春扬溢、美丽的笑。有时候她还要帮我找男朋友,真受不了。
女孩子的运气是不能说的,囡囡的运气就比我好。那完全是因为王健康是个君子,没有鼓励她脱离家庭,没有利用她年幼无知,没有欺骗她欺侮她。
这一点我很看得起王健康,也因此看好他,到底曾经一度,咱们一家三个女的,为他伤透了脑筋呢。
他现在还是囡囡的好朋友,虽然一个礼拜也约不到囡囡一次,他们还是好朋友,囡囡有时候会带回他的消息——“他升级了,就快调到私人办公室去了!”
囡囡会示威的看着我,“你不是说他没出息吗?哼!”她那老脾气还是没有去干净。
我与妈妈买了一双笔叫囡囡送去给他,作为奖励。
囡囡继续着她的吃喝玩乐,将来她可以告诉她的孙子,她虽然主修英国文学,但拿手的还是吃喝玩乐。这个妹妹多多少少叫人头痛。
听妈妈说的话:“小孩子还是天真一点的好,太用心机了,不可爱。我情愿要这种女儿,也不要太精明的孩子。俗云:人算不如天算。憨一点无所谓,错了可以回头,十七八岁便钱钱钱,那多可怕,孩子们总要长大的,不必催他们成长。”很满意的样子,一副模范母亲的表情。
而囡囡现在当然很健康,她太忙了,没时间无病呻吟。
旅程
我去过欧洲几百次。我根本是在欧洲念的书,因此时时要回欧洲去追求我的旧梦。在香港住上十个月便浑身不舒服,非回欧陆逛一逛,穿件最烂的衣服,坐在美术馆门日抽枝烟,那么回香港以后,又可以从头再上写字楼,委委曲曲的继续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