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隐隐觉得他的命运已经形成,然而内心挣扎,有百般的不情愿——他暗中瞧了瞧娓娓,海堤小街起起落落的,路面又崎岖,她穿小跟头的鞋,细致的服装,自己走来已够吃力的了,仍然一路好心好意地搀扶他,娟秀的鼻尖沁着汗,都无暇拭去,走一步轻轻喘一下……
他不忍心,实在不忍心,硬着头皮只好告诉她,只好说了。
“呃……到了,我就——”他一咬牙,伸手往海边荒弃的小屋一指。“我就住这儿。”
她趁着还有一点隐微的日光,四下一眺,小屋,礁岩,临海,傍山,间有一阵阵歌吟似的海涛声,不由得叹道:“你住的地方好浪漫。”
李隆基差点大声呻吟——她根本不明白,这地方可能缺水、缺电,小屋里可能有老鼠、蟑螂,甚至娱蚣,你只要站着三秒钟不动,就会有苍蝇那么大的蚊子过来把你包围,吮你的血……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抱着必死的心,穿过一道栅门,走上几年前蓝星在此所修葺的石板道,在距离最近的一栋小屋之前打住,杵在那儿像根杆子,半晌没有动作。
“你不开门吗?”娓娓问他。
开门?谁知道门里头是什么样子?李隆基慢慢回过身,在乱发下对她痛苦地一笑——这回是真实的痛苦。
“谢谢你送我回家,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不过,我这屋子奸乱,我一直没有心情收拾,实在是——”
娓娓善解人意,马上说:“我了解,你不方便招待客人。”
“是的,请原谅。”
娓娓退一步,柔声道:“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可要好好吃饭休息,自己保重。”
“我会,我会。”他松一口气。她一走,他也会马上走,谁想待在这个地方!
“那么我明天再来看你。”
“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大叫。
“你——你不欢迎我?”她的嗓子发抖了。
“欢迎,当然欢迎。”他咬着牙筋回答。
这表示他必须冒着生命危险住在这里,和老鼠、蟑螂、娱蚣以及苍蝇大的蚊子搏斗,成为名副其实的倒楣、失恋、兼之有病的诗人李斯特。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自作孽?
娓娓对他微微一笑,把忠心耿耿拿在手上的诗稿交还给他,“你的稿子,”她后退,轻声道别。“那么,明天见了。”
李隆基把她喊住,走上前,诗稿放到她手上。“这些送给你做纪念。”这是他耗去两个无眠的夜,特地赶写出来——还真亏了学生时代几年加入诗社的历练。
娓娓却忽然像被他得罪了,秀脸一颦,诗稿如数塞还他,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李隆基手抓诗稿,发愣——他做错什么了?
回过神,大步赶上前,一把将娓娓拉回来。她跌在他怀里,他忘了自己应该是个虚弱的人,她也忘了。他低声问:“你在生我的气,为什么?”
她的长睫毛一会儿抬上来,一会儿落下去,盯着他满是胡髭的下巴,说:“我不要你写给别的女人的情诗。”
李隆基在黄昏仅余的幽光里凝看她,她的眉目蒙胧而美丽,他的脸慢慢俯下来,嘴压在她唇上。
娓娓觉得晕热而无力,这个吻给她一种熟悉感,这个人整个地给她一种熟悉感,这就是缘分吗?这就是爱情吗?她感到唇际是甜的,心头是醉的,而人是昏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颤悠悠睁开眼来,他老早没有吻她了,正以奇异的眼光看着她。
夜色里,她的脸仍然嫣红可见,她的双眼像个会发亮的梦,引得诗人兴动,又下觉低吟:
女神所遗落的
最辉煌天际的那颗星
不知如何悄悄地落在
你晶莹的眸心
两人在诗的袅袅余音中相对。
“明天来找我,”他的嗓音显得有些惺忪。“我为你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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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娓娓如约而至。
晨间的海边真美,由于微雨,使得坚峻的海崖和长青苔的礁石变得柔和,看来是一片氤氲绿。而海,海是雾蓝色的,像娓娓今天所著的衣色。
为了衣着,娓娓很费了一番心思——华丽些的衣服,不敢再碰,她又不愿意把自己穿得丑恶。未了,挑了这件蓝底子的洋装,七分袖,裙沿有几道白波纹,有夏日的情调,简净,而且是旧衣,她穿了有信心。蓝发夹别在长发上。
她提一大袋,里面有原味优酪乳、全麦面包、新鲜苹果和水蜜桃,一切她认为应当是诗人吃的,实际上更像瑜伽修行者的食物。
她走上石板道;心微有点怦跳,按捺了一下,到小屋前去敲门。
小屋像个闷不吭声的人,了无反应。
娓娓纳罕着,伸手扭了扭门把,门把锈了,僵持一会儿,被她扭开来,她小心徐徐地推开门——一股霉气冲了出来,她呆望着黑鸦鸦的室内,七横八竖堆得满满的木料、建材、工具,哪里是人住的屋子?
娓娓感到非常狐疑——是她搞错屋子了吗?
石板道那一端另有两间小屋,娓娓逐一查看,一间屋内严重积水,另一间根本已经半倾圮,不能住人了。
诗人李斯特的小屋在何处?
娓娓失落地立在那儿,茫然四顾——昨天的际遇是她幻想出来的吗?根本没有诗人李斯特,根本没有李斯特的小屋?
但是为什么他的唇放在她唇上的那种温存的感觉,仍然那么清楚?
娓娓发着轻颤,觉得她快要哭了。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碰碰的响声,一簇高大的礁石后方,原来还有间屋子,还要更破烂,一扇小门甚至关不住,被风吹得翻来覆去。
娓娓很灰心了,转了身定。那门发出更大“碰”的一声,她叹口气,慢慢回转过去,义务性的朝屋里探个头——没想到这间屋窗明几净,近乎离奇的地步,空气中还荡有一股“稳洁”的香味,好像不出一个小时才刚大扫除完毕。
屋里不见人迹,地板几落书,几椅上堆满纸张册子,一幅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画倒栽在墙角,一切仿佛仓卒间来不及布置。
这是什么人的家?正怀疑,娓娓瞥见几上一叠发绉的纸——正是昨天她一直捏在手心上,诗人李斯特的手稿。
她的心突突跳起来。原来他住这里!都怪她自己没搞清楚,差点以为他骗她,差点要走掉。她赶忙定了定心,把袋子放在门边。
他人呢?还未起床?娓娓一时担心起来,她来得太早吗?可是都已经早上六点多了。
“李斯特先生?”她轻喊,走到客厅后面的小房间张望。
诗人李斯特果然横在床上——从头到脚一身的肮脏!脸上的胡髭更浓了,贝多芬的发型更乱了,穿的还是昨天那套旧米黄,换都没换,脚上一双麂皮旧鞋甚至没脱下来,他整个灰头土脸的,浑身污秽,街上一条流浪狗有可能都比他来得整洁点。
她吃惊地移到床边叫醒他。“李斯特先生,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他在密密麻麻的头发下睁开眼睛,看见她,惺忪地吟哦一声,含着浓重的鼻音说:“我……我昨天忙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