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方玉意与安瞳坐在一间客厅里说话,姿态熟落。
她踌躇,不想走过去。
在梦中也知道关系是大复杂了。
她离远站住,可以清晰听见两女对话,但她们却好似看不见她。
只听得方玉意冷笑一声,“我同你受骗,叫做无奈,可是你看林结球,岂非更笨。”
“她是有点傻。”
“竟负起替王庇德抚养子女的责任,真好笑,我虽然得益,也觉得她痴呆。”
“她接受外国教育,不相识的孤儿也会领养,也许,王庇德真正对她好。”
“王庇德?”方玉意哈哈大笑,渐渐笑声同哭声一样。
“意姐,一切已成为过去。”
“是吗,我这一生,也跟着完结。”
安瞳说:“依我看,你现在过得还好。”
“多得林结球帮忙。”
“也许,那样她才心安。”
方玉意问安瞳,“你安顿下来没有?”
“早晚两份工作,傍晚替邻家孩子补习英语,收费比公价略为廉宜,就有生意,过两个月,可以把租金还给林结球。”
“她替你交租?”
“是,真没想到。”
“她可是有钱没处花?”
“我要到今日才知道一个年轻女子竟也有本事赚得这样高入息。”
方玉意叹口气,“她条件的确比我俩优秀。”
“到后来,他已经不大来上海,不需要很敏感的女人也知道他心思另有所属。”
“你可有拆穿他?是我,给他几个耳光。”
“没有,我没发作。”
“哼。”
安瞳垂下头,“一个人,只要能够欢喜过几年,也已经算是造化,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永远的基业,千秋万载,让你一直开心。”
方玉意忽然噤声。
结球听了也觉震荡。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让我享受到被爱的感觉,我曾经非常愤怒,但是现在心情已经渐渐平复。”
方玉意仍然不出声。
“不知林结球是否这样想。”
方玉意终于说:“听说她快要结婚。”
“啊,对象是谁?”
“好像是一个医生。”
“我代她高兴。”
“你呢,”方玉意问:“你可有再婚念头?”
安瞳缓缓说:“随缘。”
结球在一旁听得入神,忘记是一场梦,心里想叫出来:你还不怕?
忽然想到自己,你呢,你又何尝害怕?真好勇气。
一惊之下,忽然苏醒。
接着,闹钟也响起来,梦中情景顿时忘去一半。
可是,结球心中仍有嘀咕,怎么会梦见这两个女子。
后颈十分酸软,她伸手去揉,最近老是这样,睡多了不是,睡不足更惨,身体与灵魂时时想闹分家,同大学时期不同了。
十多廿岁的时候,灵肉合一,热恋,不分彼此,行动一致,怎会颈酸眼涩。
电话铃响起来。
“林小姐,我是姚医生诊所看护,姚医生正做紧急手术,今早不能与你上班,稍后与你联络。”
“什么样意外?”
“呵,一个小男孩过马路不小心,被车撞倒,大腿骨折断,无大碍。”
呵,这样叫做无大碍,对西医来说,只要头颅依然接住脖子,大抵还有得救。
结球说:“谢谢你,金绪。”
她很高兴,“林小姐记得我名字?”
“诊所大管家,自然要记祝”
一大早,叫人开心,自己也欢喜。
结球出门去上班,才走进办公室,手提电话已响起来。
结球笑着问:“手术可顺利一.”
那边静了会。
“喂,哪一位?”结球知道自己卤莽了。
这个电话号码,不是很多人知道。
“思讯,是你?”
“是,阿姨,是我。”声音中有极大困惑。
“同学欺侮你?”
“不,不是,学校一切都好。”
“你我之间不必吞吐了,快把来龙去脉告诉我。”
“祖母辞世。”
呵,结球反而放心,“你打算回来?”
“我要考试,我不想回来。”思讯异常坚决。
那边忽然传来袁跃飞声音,“结球,你怎么看这件事?”
结球诧异,“你又在伦敦述职?”
“不,”袁跃飞答:“结球,这是三边会议电话,我在大西洋另一边。”
呵,科技进步有这样好处。
“结球,给点意见。”
结球见过那老人,坐在旧布堆旁边,暧昧地看不清她,待发觉了,才知道是一个盲人。
结球说:“好像是要出现,否则于礼不合。”
“思讯不愿意再接触他们。”
“这也不正确,英雄莫论出身?”
“我无法说服她,到底年纪还校”
“这样吧,我来作主,将来有什么事,可以怪我,我负全责,她不想做这件事,无谓勉强,做人匆匆数十寒暑,尽量开开心心。”
思讯忽然哽咽。
这些女子不但要照顾自身,还得兼顾家庭,入息、子女,可是,也都设法承担下来。
结球拉开抽屉,取出一帧照片,那是公司同事替他们拍摄,在一个联欢晚会上,他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她一直觉得他的手粗壮,指节尤其凸出,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少年时做过太多粗重工夫。
她把照片放进信封,用切纸机切碎。
每个人都以为林结球将与姚医生结婚,连结球本人都觉得好事将近,只有姚伟求知道,她与他最接近的时刻,已经过去,虽然这也不妨碍结婚。
他与她商量:“暑假我们出去玩。”
“你我早已毕业,最后一个暑假也已过去。”
“你已做得双颊深陷,一定要放假。”
“去何处?”结球不起劲。
“到法国南部租间农屋,买菜煮饭。”他神情向往。
结球大惊,“嗄,这叫度假?”
“你做过女人做的家课没有?”
“姚医生,现代女子的功课在办公桌上做。”
“试试回归自然吧,也许你会喜欢。”
结球拾起桌子上一封信,用裁纸刀拆开,一看之下,她呀地一声。
姚伟求看到是一张喜帖,淡红色,烫银字。
他见结球意外,便开玩笑说:“旧情人结婚?”
是程育龄迎娶麦倩儿。
“这么快,他们认识不过两个月。”
姚医生也有点感慨,“人家感情道路畅顺。”
结球不伴声。
真幸运,那么快找到殷实的伙伴,共同经营生活,免除大悲大喜,大上大落。
“你与我又如何?”
结球笑,“好,到法国南部煮饭去。”
姚医生很高兴,“我立刻开始计划。“
五月份,思讯就回来了。
住在结球家客房,手长腿长的她看上去与结球像两姊妹。
她逗留两星期后会去一个网球营,但是三天后小男朋友勃兰顿自新加坡追上来。
那男孩子剑盾星目,身段非常好,是名游泳健将。
结球问:“可有中文名字?”
他答:“刘允康。”
“会写中文吗?”
“我会读华文报头条。”
“你住哪里?”
“二叔家。”他递上长辈名片。
结球”看,是刘钧全建筑事务所,大树好遮荫,这孩子有家底。
“知道必须保护女友吗?”
那男孩子不敢佻皮,轻轻答:“有人欺侮她,我会拚命为她出头。大厦着火,我会冲进去救她。只剩一只救生圈,我会让给她,我一定小心驾驶,永不惹她生气。”
结球本来想端长辈架子,乘机教训小子,没想到他三分稚气地说出这样高境界的话来,叫结球哽咽。
思讯的眼光比她好。
不,不,她林结球当初要求的并不是叫对方跳进火坑,能够得到被爱的感觉,也已经足够。
刘允康这次考试及格。
星期天,他接了思讯与家人出海游玩。
结球在家看小说,读到最后一章—喃喃抱怨:“千篇一律,俊男美女彼此痴恋的故事,几时我也动笔—肯定一纸风行,打垮这等乏力之作,取其地位而代之,不过,现在还没有时间,还是重看莎士比亚全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