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夏侯家的信用好得很,货款别说是少了,甚至还不曾迟过。怎么这一回,咱们货送去了,钱却只给了五分之一?”
店主又是一声长叹。
“什么夏侯家?夏侯家早就没了,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画眉僵坐着,脸上没有半丝血色。
没了?
这是什么意思?
店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又一句,飘进她耳里。
“几个月前,夏侯家的粮行,就被贾家接管了,除了那块招牌之外,里头的人全都换成了姓贾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啊?”
“是啊,那些家伙在各地各城搜购货品,拿走了大批大批的货。商家们全是收到货款后,才发现不对劲。”店主说道。“那些姓贾的,留着夏侯家的招牌没换,骗倒了不少商家,再转卖货品,赚饱了荷包。可惜啊,当初夏侯寅打下的规模,现在都成了贾家搜刮民脂民膏的管道。”
“那么,夏侯寅人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粮行被人吞了?”
“眼睁睁?他要是能眼睁睁就好喽!”店主叹气。
“啊?”
“早在粮行被吞之前,夏侯寅就被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给押进牢里了。据说,他受了严刑拷打,之后就死在牢里了。”
画眉的心狠狠的一震。
起先,她脑中一片空白,还不能确定,究竟是听见了什么。然后,店主说的那些话,一句又一句,像是在耳畔萦绕不去,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了又重复、重复了又重复。
夏侯家早就没了。
她颤抖的起身。
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她张开口。
被贾家接管了。
她想问,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除了那块招牌之外。
她喘息着。
通敌叛国。
严刑拷打。
死了。
原来,他已经死了。
原来……
原来……
他死了。
画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十章
声音。
有声音。
低低的谈话声、脚步声,而后是关门声。
画眉悠悠醒了过来。
床幔、床柱雕花、被褥、竹枕都是陌生的。她有些茫然,缓缓撑起身子,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黑衣男人,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她。床影之下,她美丽的面容,白皙粉嫩如玉。
“醒了吗?”嘶哑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担忧。
她微仰起头,眼里有着疑惑。
“风爷?”
“你在苍水街的店家里昏倒,他们只得先把你送回来。”他倒了一杯茶,塞进她的手心。“先喝把这杯茶喝了。”
热茶的温度暖了陶瓷,她握在掌心中,手心是暖的,心头却是冷的。她想起了昏厥前,所听到的一切。
夏侯家早就没了。
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被贾家接管了。
除了那块招牌之外。
通敌叛国。
严刑拷打……严刑拷打……严刑拷打……
死了……
一滴泪水滑落粉颊,滴进茶水中。
“死了。”
她喃喃自语着,表情木然,没有察觉床畔的男人,因为这两个字,身躯陡然僵住。
“我以为不会痛了。可是好痛、好痛。”又一滴泪,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如梦呓般低语着。
“好痛。”她喃喃说着。“我以为,我不爱他了,但是,为什么知道他死了,我还会那么痛。”
黑纱笠帽后的脸庞,像是受到极大痛苦般,因她的每句话而扭曲着。他握紧双拳,逼着自己开口。
“谁死了?”
“我前夫。”她笑了一声,眼泪却又落了下来。“我并不是寡妇,我是被休的。”
她的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只是望着前方,恍惚,而且伤痛。
“曾经,我以为今生今世,会与他恩爱长久。但,八年的感情,却比不上一个小妾。他说她怀了身孕,以无子为由休了我。”她笑着说道,眼泪却一颗又一颗的落下。“我离开凤城,下船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很讽刺,对吧?”
数个月以来,她首次说出那些过往。
夏侯寅的死讯,让她的坚强陡然崩溃。
“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他,跟这个孩子在这里生活下去。”她抚着腹中的孩子,怎么也想不到,聪明如夏侯寅,竟也会有这一天。
垮了?
死了?
怎么会?
她想起凤城里,那座偌大的宅邸。虽然已经离开,但是在八年的岁月里,那里就是她的家。
“他死了,那其他的人呢?他们又怎么了?去了哪里?燕儿呢?管事呢?董絮呢?”她不自觉的低语着,一串泪水再度滑落。
男人艰难的开口,声音比先前更嘶哑干涩。
“他把你休了,你不恨他吗?”
“恨他?”她茫然的重复。
如果只是恨他,为什么她还忘不了他?如果只是恨他,为什么一想起,她就会难受?如果只是恨他,为什么听到他的死讯,她的心还会这么这么的痛?
如果,只是……
她的心不但痛,而且乱。
“我不晓得……”她哽咽着,直到如今才明白,她对于夏侯寅,其实不只是恨,还有着更深、更重、更磨人的思念。
站在床畔的男人,颤抖而沉重的呼吸着。他伸出手,渴望着能擦干她的泪、能将她抱入怀中,祛除她的伤痛。
轻颤的大手,尚未碰着她的肩头,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踩着缀着流苏坠子的小红绣鞋,飞奔了进来。她大眼里含着泪,急切的找啊找,直到瞧见床上的画眉,眼泪才滚了下来。
“伯母!”小女孩哭喊着,飞扑到床边,白胖胖的小手揪紧了画眉的衣裙,像是怕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不见。
画眉震惊得脸色雪白。
她的双手颤抖着,拉开哭泣的小女孩,看着那张泪汪汪的小脸。
“燕儿?”她难以置信,手仍颤抖着。“燕儿,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梦吗?是她在作梦吗?
夏侯燕抽噎着,又往画眉裙上靠去。“伯母,燕儿好想好想你!”
她抱着小女孩,心乱得没了头绪。
“你爹爹呢?”
“爹爹还在南洋。”夏侯燕埋在她裙里,哭着说道。“伯母,我一直都想见你,但伯伯总说,燕儿要乖乖等,不然会吓着伯母。但是,我听到有人说,你昏倒了,我好担心、好担心……”她抬起头来,终于放声大哭。“燕儿忍不住了嘛!燕儿不乖,但是燕儿好想你喔!”
抱着小女孩的手,蓦地僵停住。
半晌之后,她才缓缓开口,用过度冷静的声音问道:“伯伯要你乖乖等?”
“嗯。”小女孩点头。
起先,画眉先是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慢慢的、慢慢的抬起头来,仍因泪湿润的双眸,直视着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男人。
天气虽热,她却觉得全身冰冷。
她直直的看着他,看着那身黑衣下,虽比过去单薄、却仍隐约可认的男性体魄。眼前的那个男人,身形不再已佝凄,恢复昔日的挺拔,而她先前竟因为耽溺于伤痛,而没有察觉到!
一切昭然若揭。
他骗她。
老天,她怎会盲目到这种地步?
室内陷入沉寂,只听得到燕儿偶尔的抽泣声。她哭了一会儿,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才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两人。
“伯母?”她叫唤着,拉拉画眉的裙子。“伯母你怎么了?”为什么伯母的脸色,会那么苍白?是她吓着了伯母吗?
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白发白须的半百老人,满脸的焦急,在门口张望,赫然是夏侯家的管事。
瞧见屋内的景况,管事心里喊糟,立刻知道,事情在最最糟糕的状况下,因为夏侯燕的出现,而被揭了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