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逃了便是忘了……
“你不如请求我,见着他之后,转告他,不是他背誓,而是你不屑要他,又或许,我替你取他一条性命?”毁约之徒,留着也是浪费米粮。
“他应该是忘了我,遗忘得一干二净,即便我站在他眼前,他亦不识得我……告诉他,是我不屑要他又如何?取他性命又如何?终究形同陌路,他会因我这方开口提了分离,便欢喜或难过吗?不会的……”
“只能怨你所遇非人。”眼睛放得不够亮。
鱼芝兰神态静美地凝觑他,久久无语,没有动怒,没有指责他落井下石说出的狠话,他那句结论,伤人,又何尝不是事实?
她接受他的说法,只是她不想怨,仅盼不再为过去傻等……
她缓缓启唇,“请你用着这张与他神似的容颜……跟我说,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问早已过去,自此再无瓜葛……”
她倏然提出突兀的请托,负屃先是沉默,但她用着仅只两人听闻的呢喃,又道,这回是提出交换条件:“我是鮻,这世上唯一条存活下来的鮻,你没有找错人,我承认了,不再假装是人类,你只要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会随你回去,是杀是剐,由你安排,毫无怨言。”
“如此简单?”
“嗯……”她轻轻颔首。
多划算的交易,三言两语,换她的毫无怨言。
负屃顺遂了她的要求,一字一字,照本宣科,他知道,她想求一个心死。
“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间,早已过去,自此再无瓜葛。”他说得毫无感情,仿佛最决绝无情的负心郎,铁石心肠要与她切断干净。这角色,他扮得极好,沉冷的嗓音,不带半丝眷恋,而他与她之间,确实也不存在过眷恋这等玩意儿。
她淡淡微笑,眼泪止不住,如同铺外大雨,扑簌簌落着,在她巴掌小脸上,泛滥成灾,似极了就要这样流干眼泪,哭够了,便永不再堕泪。
负屃没见过有人能一边掉泪,一边笑得如此清艳,她没有纠结着眉宇,眉心亦无痛楚,仿佛求得了解脱,挣脱束缚许久的枷锁,终获自由。
“不再永生永世不离分,宁愿岁岁年年不相见。”她说得好小声,近乎自言自语,“我不等你了……不再等你,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和着啜泣的呢喃,钻进负屃耳内,尖锐如针,弄拧了他的眉。
她是对着另一个人在说,斩断她与那人的纠葛,虽然她凝望着他,也只是因为他和伤害她的混帐家伙“神似”罢了,而非将那几句话赏给他,但——近乎窒息的不适,竟随她呜咽带笑又痛彻入骨的喃喃笃笃而产生。
不再永生永世不离分,宁愿岁岁年年不相见。
我不等你了……
她没有口吐更多很言冷语,仅有那几句毫无杀伤力的软言,一再复诵。
负屃取出怀中药瓶,里头盛满‘脱胎换骨’,摆上桌,发出重重“砰”声。
他否认自己是故意以此来打断她的话语,他不过是……不想浪费时间听一个女人失控哭泣,他只想尽速成功地完成任务,没空闲耗在这里!
魟医未能在他要求的时限内赶出此药,拖累他想用最短天数来带她回去覆命的脚步,让她苟活好些天,很够了。
她知道药瓶里盛装着什么,他从她眼中读出这项讯息。
即使没有看见药瓶内所装为何,她就是知道。
“……不要在这里,可以吗?”她细声央求。
她不想在人类眼中变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并不丑陋,终究与人类不同。
负屃将她带到了近海一处小礁岛。
她饮下“脱胎换骨”后,温驯地侧坐在岸石上,远眺大海,等待药效发作。
渐歇的雨势,仍迷蒙了海面,负屃伫立其后,本不打算干扰她安宁,她遵循着她的承诺,成为最配合的药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夸奖。
“有没有想与人类城里某些人交代什么——”遗言。这两字,他没明说。她在人界陆路久待,总有一两个感情特别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将是永远分离,或许她渴求能与他们诀别,若她开口求他,他会破例——
她摇头。
“我原本打算过两年就要离开严家,那里不是我终身栖息之所,现在不过是早些走。或许前几个月里,雪儿她们会担心我的失踪,会试图寻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话,便也逐渐忘掉,不久后,可能还会传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语……我在人界没有知心好友,没有谁心心念念牵挂我太长时间……我已经很习惯一声不响的离开,我做过太多太多回,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不与谁说再见,不藕断丝连,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难舍……”她的声音渐歇渐止。
她总是这样做,离开一个待了数年之地,继续到下一个无人熟识她的城镇,重新适应那儿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觉难过,觉得该走时,就绝不迟疑,像是她的心肠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冻……
第3章(2)
“你在人界陆路听来没有过得很惬意。”
背脊泛上酸软,教她拢拳忍下,是药效,来了。
“不去想惬意的部分,离开时,就豁达了……”她眉间闪过一丝强忍的痛楚,酸软逐渐变质,成为频繁的刺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深刻。
“你是为了雄人类而决意弃鱼尾换双足上岸?”
她已经有点听不清楚负屃问些什么,薄汗濡湿她柔软鬓发,她呼吸已失平稳,开始厚重,疼痛占去太多意识,使她只能勉强捕捉到凌乱且破碎的字眼。
为了……
弃鱼尾……
上岸……
非得如此吗?我好怕……我不想离开海,我没有办法在人类城镇里生活……遥远的声音,属她所有,哀哀哭着,对于未知的将来感到恐惧。
别怕,只是暂时,不用多久,我就会来接你,勇敢一些。温柔的安抚,在她耳边,缥缈迷蒙。
你抱着我,帮我熬过这种痛……好痛,真的好痛……我不要了……我像要被撕裂开来——疼痛吞噬着她,她害怕,以为自己快要死去,他是她唯一浮木,她攀紧他,需要他帮她熬过这骇人痛楚,每寸肤,遭蛮力剧烈撕扯,每块肉都疼得禁不起半点碰触。
若疼,就咬着我的手臂,别弄伤自己,我在这里,我抱着你,撑过去,我求你撑过去。颀长手臂环来,把她护进厚实胸膛之间,以言语为力量,恨不能为她分担,为她挨痛。
鱼芝兰无法再维持安稳坐姿,她双腿抽搐,十只白玉脚趾蜷曲,雪白纤匀的腿上,清晰可见青筋浮现,肤肉之下,似乎正在翻天覆地,她忍不住痛吟,又咬唇遏止它,趴卧岩上,发髻散开,青丝如泼墨渲染,在她身上,在灰暗岩间,兀自婉蜒,巴掌小脸几乎掩覆发海之中,瞧不见五官上堆叠多少疼痛。
负屃看着她颤抖的身影,她的双腿以诡异方式打直并拢,像被谁以无形丝线将其紧紧束绑,长裙撩掀到膝处,薄薄一层亮光,包覆露出裙摆部分的细皮嫩肉,仿似鱼鳞在阳光下反耀出来的辉芒,碎金般潋滟。
他该不该出手打昏她,赏她一个痛快,不用忍受“脱胎换骨”带来的剧痛?负屃很认真的思索这个可行性,她若求他,他不会吝啬动手……
她始终没有开口,默默抗衡着他无法想像的“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