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天下没有共享的富贵。他鹰隼般的眼盯着几乎要融入阳光中的身影,西太净只是浅浅的笑着,那笑里,有种他好像从来不曾见过的气度。
那遥远的自己,也曾因为一个人有那样的风华和宛如秀竹的气质而心动过,为什么如今却在别人的身上,看见那抹一直铭记在心的影子?
“基于现实考虑,因为你有银子,我没有。”但是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那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愿意助你?”他几乎失笑,真是坦白得叫人无法对她生气。
问得好!“因为目前的我需要一棵大树,一座大山,而你就是那座山和树;你需要我再让你更往前进,而我是那个有能力的人,我们,互取所需。”在他面前是不允许谎言的,要是不付出最起码的坦诚,绝得不到他的支持和信任。
湛天动看着西太净凌乱的头发、纤细的腰肢、脏污的襦裙、一双不合脚的靴子,此刻的“他”,和清妍秀丽完全搭不上,但是丝毫不影响“他”侃侃而谈。他有种荒唐的感觉,眼前这个人是有能力的,就像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他们俩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方才却觉得他们有着同样的灵魂,这种想法很夸张,也很不合理,可他就是这么觉得。
“互取所需?口气不小,若说我满足于现况,你对我来说就是没有用处的人呢?”
“你不是那种人,你有野心,写在你的眼里。”湛天动目光高深莫测的看着西太净,仿佛要探进她的灵魂深处。
“你今年几岁了?”
她怔了下,“虚岁十四了。”
“实岁只有十三。”
“能识备字?”
“自然?”
能识文断字,口才便给,这家伙总能出人意料啊!
“我可以相信你是有能力的,你以后也必须向我证明这一点,才能得到我的全力支持,但是经商,现下的你,还无法说服任何人。”这家伙装得再成熟、再像,还是一个毛头小子,不论真实能力为何,就算整个漕帮给他当靠山,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再有才情,再有本事,也说服不了那些精明的商西太净捏紧了拳头,心驰电转,但无话可说。
“最后一个问题。”初见时,这小子反应机智,后来发现他对妹妹温暖重情;刚才说话掷地有声,知进退,明是非,即便处于弱势也不忮不求,到底哪个是真的他?又或者这些,全都是他?湛天动心里已有决定。
老实说,他并非要知道西太净有多能干不可,但是想留在他身边,他可不接受敷衍,这小子最好想清楚再说。
“大当家请说。”
“你是男是女?”
如果坦白承认自己是女人,情况会变得很复杂吧,但是继续隐瞒也没必要,连府的人追来,她是男是女已经很清楚,他要是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样,不愿与女子为伍,觉得女子不应该抛头露面,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她带着春水离开漕船就是了。
“我在你面前会一直是男人的装扮,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换言之,“他”是个女子。
这几个字钻进脑海,湛天动已经不知道如何反应是好。
在方才,还是更早以前,他以为西太净会一口咬定自己是男儿身……他这二十几年受过的惊吓都不会比今天得到的更多了。
西太静是女子!
她怎么可能是女子?!她每天在他眼皮子下面晃,言谈举止和一般男人没两样……不,其实她有很多不同,她不粗鄙,不说话的时候一整个人秀秀气气的,那时候的她总会让他觉得漂亮得不像话。她总是让他一而再的好奇,因此就算她常常没大没小,老是顶嘴,他也没较真过,一再的纵着她。
他从来没有细想过,这是为什么?
西太净是女子,震惊后,他心里一阵莫名的兴奋和如释重负。对,如释重负。
她为男子曾让他迷惑,让他坐立不安,让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龙阳之癖,前方等着他的是一条不归路。如今,不用再担心她是男子,也不用担心自己是否真的有问题,女子就女子,起码弄清楚了一件事,他没有断袖癖好。
但是对于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她是男是女,被一点一点渗透的心底深处,有什么不敢贸然翻上来审视的,他还没想过要去正视。
他眼睛不看西太净,但一下又忍不住瞟过去。“你下去整理、整理吧,其他的事,过几天再说。”他自己的思绪也需要整理。
经过先前一番折腾,回到船上又挨到现在,她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温润的唇瓣看起来干涩泛白,她的身子一定受了伤,粗心如他却没发觉,见她一脸僬悴,竟柔弱得让人心跳加他的意思是她能留下来了?还是有待观察?
反正这会儿船还在河道上,他今日要是没赶她下船,她留下来的机会就很大了。
西太净行了半礼,静静离开。
湛天动看着她悠悠转过去的侧脸,心里打起鼓来,他以后要怎么和她相处?把她当成女子照顾怜惜,她应该不愿意,把她当男人,继续将她呼来喝去,他做不到。
这一天开始,湛天动多了一件不为人知,苦恼的事情。
自从那天以后,西太净再也没有见过湛天动。
她还是住在舱房的外间,张渤和炎成轮流送来伤药和关怀,至于春水则像只小母鸡似的护着她,张罗这,张罗那,嘻笑声比较起湛天动舱房里的冷清,她的小房间热闹得像春天。
他们不会知道,几个隔间之外的湛天动经常气得磨牙,但摸着良心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就这样一直到了扬州。
船一过钞关,直入城内小秦淮河大码头,就见大河辽阔,千船南来北往,竞发争流,那种磅礴气象,叫人叹为观止。码头出去就是一条林立的街肆,只见万头攒动,车马熙来攘往,小秦淮河乌篷帆船争道,沿岸歌楼酒馆,灯影筝声不断,来来往往的人有金发碧眼的海外商人,有波斯大食胡商、新罗人,带着异国风味的人种比比皆是,建筑宏大,景色优美,一派通都大邑气象。
西太净听说扬州繁华,却没想到这漕河要埠大城奢侈华靡到这种程度。
“太尹行”放在京城,绝对算得上是人人知名的行号,可是再知名、再有钱,也没能飞出京城,如今脚踏实地踩在这里,西太净觉得以前的自己根本是井底青蛙。
沿路,林园到处有,四月时节,大片雪白、淡紫的琼花正当盛开,花香扑鼻,蜂蝶飞舞,美不胜收。
湛天动的私宅,位在离小秦淮河有一段路,居城中,坐北朝南,大门出乎西太净意外的朴素,黑檀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梨花木匾,浓墨重彩,遒劲有力的书着“江苏湛帮”四字。绕过雪白的影壁,两尺见方的青砖铺设直抵正厅,无花的绿叶植物摆设两边,地面边角还有相对先进的排水设备,大堂的材料用的全是楠樟这类的硬木,八扇樟木正门大开大阖,面阔五间,深进两间,连绵的花墙游廊连接外宅与内院。
大堂左右放有数把楠木宽椅,一看就知道是湛天动议事的地方,偌大的厅堂里,这会儿就他们一行几个人。
“娉婷。”湛天动低喊了声。
“大爷,您回来了,二爷。”一个窈窕女子掀了帘子出来,一身蔷薇色衫子、花绫裙,头簪流苏金钗,颈子上戴着一圈璎辂,水目弯眉,秀外慧中的江南美人。“这回京里行,一切可顺利?”盈盈见礼后,从言谈,从衣着,西太净看出这位娉婷姑娘在府中的地位肯定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