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回到内殿,看着正低着头在缝衣裳的安鱼,不禁暗暗一叹。
“娘娘,您歇会儿,喝杯茶吧。”
她抬头,神情恬淡,浅浅一笑。“我还不累,刚刚是谁来了?”
杨海犹豫了一下。
“嗯?”她温柔的目光微带询问。
“是小胡子。”
她笑容悄悄地消失了,眉眼却依然平静。“喔。”
“娘娘,”杨海吞吞吐吐地道:“听说皇上病了。”
“请太医看过了吗?”她低下头,素手再度细细穿针引线缝起一件雪白中衣。
“老奴没问。”
她只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而后仔细地缝完另一只袖子后,抖开了那件中衣比画。
杨海看见上头精巧细致的双雁盘扣,不由心一酸。
大雁忠贞,盘扣牵挂,生成一对相依靠……
“娘娘,要不,您去看看皇上吧?”杨海冲口而出。
安鱼手一僵,而后缓慢地把中衣慢慢折好,放进一旁的绣篮里。
“杨公公,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的吗?”她凝视着忧心忡忡的老人,温言道。
杨海在她的眼神下渐渐心软了,可还是禁不住怅然而心疼地道:“娘娘,可您一直在为难的,是您自己啊!”
她摇了摇头,看着秀气的小手,这是一双年仅十五的小姑娘的手,可她内里的灵魂已经苍老得近乎腐朽。
已不再年轻,不再有飞蛾扑火那般狂烈燃烧的激情,去拼尽一切地博得一个可能的回眸与怀抱了。
……就,这样吧!
杨海眼眶发热,也只能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看着她从一箱箱的上好布料中,找出一匹匹青缎、紫绸、月白锦……一一细心裁出来。
第9章(2)
皇宫的另一端,天禄阁内,严延对着满阁的诗书经典籍,只觉越看越烦躁,胸口却一片空空荡荡,惶然冷得厉害,手中那卷书猛地往案上一甩,倏然站了起来。
“来人,胡溪回来了没有?”
——怎么办个事也办不来?
严延眼里满是忐忑、祈盼与渴望,还有大大的不安与心慌。
每晚,他只能偷偷伏在披香殿的屋檐上,偷偷揭开一小片琉璃瓦,偷偷窥探下首的安角身影。
可是尽管那一小片琉璃瓦底下偶尔能瞄见她,但更多时间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地儿干瞪眼。
他更想掀开的是她寝榻上方的琉璃瓦,这样就能整夜凝视她的睡容……
可那紫檀镂雕鸾凤纹月洞寝榻上方的床顶承尘却碍事又碍眼地遮挡住了底下静静睡着的小人儿——
他总不能偷偷叫人拆了她的床顶吧?这也太明显了!
严延知道这大半个月自己净干一些蠢事,最蠢的还当属半个月前对她莫名其妙发的那一场脾气——
他怎么就昏了头,被醋海淹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嚷嚷出来?
可等他回神过来,事情好像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强忍住一声懊恼悔恨的呻吟,捧着突突抽痛的脑袋,有一刹那想把头往门上砸的冲动——
混蛋,叫你再犯浑!
“回皇上的话,胡公公……回来了回来了。”另一名战战兢兢侍立的太监在看到胡公公气喘吁吁地跑来后,顿时大大松了口气,连忙禀道。
严延眼睛一亮!
而远远跑来的胡公公却在看见天禄阁里那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帝王时,膝盖一软,腿肚子都颜抖了起来。
幸而在此时,吴贵嫔从另一条花径而来,身后宫女簇拥,她打扮得娇艳欲滴,如云鬓发上堆栈了朵托紫芍药,手里还挽了只漆红雕花提盒,风姿款摆,摇曳生风。
胡公公乐了,放慢脚步,等着吴贵嫔先行踏上玉阶,在天禄阁被拦住了。
“臣妾求见皇上。”吴贵嫔妩媚地微微蹲身,对天禄阁门大开,那昂然伫立的俊美男人痴痴地含俏一笑。“臣妾听说皇上龙体不适,便亲手炖了一盅燕窝来,给皇上您——”
“滚!”严延跨前一步,自天禄阁阴影中出现,眼神冰冷凛冽得恍如万载寒冰。
吴贵嫔打了个哆嗦,惊惧地后退了两步。“臣、臣妾……”
“吴贵嫔,朕早在半年前就警告过你,你父收受贿赂,还有你无故杖杀宫女之罪,朕虽暂时扣下了,只要你安安分分在后宫里不生事,不惹朕心烦,朕就可以容你一时,”他冷冷地开口,“可你偏要挑战朕的耐心。”
“皇上……皇上,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再不敢了,请皇上恕罪啊!”吴贵嫔吓坏了,立时跪下,手边的漆红雕花提盒早倾倒了一地,汤汁淋漓四溢。
“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降为采女,迁至永巷长居,终生不得出。”
吴贵嫔如遭雷殛,脸色惨白,几欲晕厥过去。粉妆娇容早已涕泪纵横,苦苦哀求。“皇上……皇上饶命啊……臣妾在东宫尽心服侍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皇上……”
严延嗤笑了一声,似嘲讽也似自嘲,“前朝大权尽握又如何?这么一想,朕这皇帝这三年也他娘的当得够憋屈了,就为了一个捞啥子好听的名声,朕居然还容许自己后宫这一窝子肮脏狠心的玩意儿,继续占着茅坑不拉屎——”
“皇、皇上?”吴贵嫔从来没听过俊美如天神的干元帝这般口吐粗言浑语,整个人都吓呆了。
他眼神更冷了,似笑非笑道:“还好意思跟朕提东宫?当初皇后和朕在东宫里苦熬的时候,你们几个躲得远远儿的,各自家族更是左右逢源,和朕几个皇兄往来频繁……朕登基后,若非是为了这‘仁君’的贤名,又因皇后……之事而心神大乱,又何至于忍容留下你们几个在后宫碍眼?”
吴贵嫔哆嗦惊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娇媚俏艳,是冷汗透衣鬓发紊乱涕泪狼狈。
“皇后曾劝过朕,你等也是可怜人儿,是家族棋子,让朕就算不愿爱之护之,至少也要让你等有个衣食无忧安乐一生之处。”他涩然地苦笑了,“可你们谁又领过她的情了?”
吴贵嫔连忙爬近他跟前,满面泪痕地哀哀求道:“皇上,皇上……臣妾最是敬爱先皇后娘娘的,半点也不敢有亵渎不敬之意啊,求您看在先皇后娘娘的份上,您饶过臣妾这次吧,臣妾以后一定恭顺——”
“看在皇后的一片仁心上,朕给你第二个选择,”他低头看着她。“朕给你百两黄金,还家出宫,另觅良人。”
“不,不,臣妾不出宫!”吴贵嫔拼命摇头。
“朕从来没碰过你们,你等至今犹是处子,难道当真要一辈子在宫中守活寡至死?”
吴贵嫔哭着道:“臣妾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臣妾死也不肯出宫!”
“好,那朕就顺了你的意。”严延淡淡地道,冷眸如电扫向缩头缩脑躲在一边的胡公公,“胡溪,拟旨,吴贵嫔今逾无状,言语悖逆,撤去贵嫔衔,赐鹤顶红。”
“奴才遵旨!”胡公公快步上前领命。
“不不不——”吴贵嫔面色苍白如纸,下一瞬忙拦住了胡公公,回头向严延猛磕头。“皇上,臣妾出宫!臣妾选第二个!”
他眸底掠过一抹厌恶与嘲弄。
“求皇上开恩,臣妾不想死啊……呜呜呜……”
“胡溪。”
“奴才在。”
“接下来你安排吧。”
“奴才明白。”
严延看也不看哭哭啼啼和惊呆了的宫女太监们,沉声道:“传中书令赵默言进宫。”
“是。
后宫正悄悄掀起一场滔天波涛……
可唯有被禁足三个月的长乐宫乐正贵妃,还有闭宫幽居的披香殿安婕妤,浑然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