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翔追问:“谁?”
林斯终于开口:“你见了她,也许疑窦会有终结,心灵创伤可以得到医治。”
子翔恻着头,隔了不知多久,脖子有点僵硬,她听见自己问:“她在这里?”
林斯点点头。
“你找到她?”
林斯又点点头。
“你统共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你利用职权,查阅有关档案,侵犯我私隐。”
“我不忍看到你忧伤,我想帮忙。”
“我不要帮忙!”
“对不起,子翔,我送你回去。”
子翔说:“走吧。”
但是双脚不听命令,钉在走廊里不动。
她低下头,“你说得对,得知真相,我或可开始痊愈。”
林斯点点头。
“她可知道我是谁?”
林斯点点头。
子翔深深吸进一口气,拉一拉衣服鞋袜。
“你准备好了?”
子翔百感交集,“准备,一个人可以准备考试,准备见工,但怎样准备这种事?”
有人推开音乐室房门出来,子翔吓一跳。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上完课拎着提琴乐谱离去。
门又关上。
子翔同自己说:此刻逃走还来得及。
但是她没有转身离去,四肢已不听使唤。
林斯敲敲门,里头有人说:“进来。”
子翔亲手推开门。
只见一个穿蓝布短挂纤瘦的中年女子背看他们看着园景,像一幅图画。
她轻轻转过身来。
子翔看到她的脸,就知道是真的,她们二人像印子印出来一般。
五官一模一样,连眉毛高低位置都相同。
两个人的手都颤抖得很厉害,不方便伸出来。
半晌,她问:“你是容子翔?”
子翔点点头,想说话,张大嘴巴,没有声音。
“我是周远,音专的一名小提琴教师,今年四十七岁,已婚,有一女十五岁,丈夫是工程师。”
林斯端来椅子给大家坐下。
子翔看看周女士素净面孔,纤长手指,知道她就是生母了,但是内心比想象中平静。
子翔终于问:“为什么?”
“完全是我不好,请你原谅。”
一个人可以原谅男朋友忘记她生日,也可以原谅同事在她背后插刀,可是,怎样原詴自幼被遗弃在孤儿院呢。
“由你亲手抱到孤儿院?”
周女士很勇敢,她独力承担责任,“是。”
“他是谁?”
“他在一宗意外中丧生。”
“他可是一个好人?”
周女士颔首:“读化工的大学生,热情,有远见,有抱负。”
“他姓什么?”
“他姓于,终年二十一岁。”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
周女士看着,嘴角微微朝上,“林先生是你朋友?”轮到她发问。
子翔点点头。
“他们对你好吗?”
“非常有能力,又体贴入微,没有更好的父母了,是我的造化。”
周女士吁出一口气,“你动静像外国人一样。”
子翔答:“我是外国人。”
“听说,你也习提琴?”
“妈妈替我找到名师,她是海费兹的徒孙,姓汤逊。”
“可以弹一首给我听听吗?”
子翔双眼润湿,取过小提琴,“我自幼笨,班上最后用真琴的是我,一曲‘闪亮闪亮小星星’练足一年。”
她背着身子,奏出莫扎特那首著名童谣。
林斯听得呆了。
短短几节乐章,充份表现了对童年温馨怀念之情,林斯像是可以看到小小女孩由母亲爱怜地送进琴室学习......
大家都泪盈于睫。
周女士说:“弹得很好。”
子翔放下琴。
她与生母彼此凝视良久。
忽然有人不敲门就进来。
林斯“呀”一声。
骤眼看,会以为是容子翔翻版。
少女直发中分,穿白衬衫牛仔裤,活泼爽朗,她看着容子翔。
“咦,好熟面口。”心直口快的她似足子翔小时候。
周女士轻轻说:“这是我女儿李苗。”
那少女打过招呼又一阵风似出去了。
子翔再坐了一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无想念我?”
周女士用同样平静的语气答:“每一天。”
子翔已经无话可说,她站起来告辞。
周女士忽然上前握住子翔的手。
子翔一怔,周女士的手冷且硬,同容太太的不一样,子翔轻轻挣脱。
她勉强陪笑,“请你保重。”
“你也是。”
林斯开了门,子翔走出音乐室,松了口气。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靠在林斯身上。
“你没事吧。”
“我很好。”
李苗与几个朋友在园子聊天,她也看到他们,走近笑问:“可是要学琴?”
子翔凝视她,“你已练到演奏级了吧。”
李苗微笑,“我三岁就开始学琴。”
“你弹维奥拉。”
“你呢,可是梵哑钤?声音较为尖刻,我比较喜欢中提琴像人语。”
子翔取过李首同伴的琴,“你可练梁祝协奏曲?”
李苗笑,“这里每个人都会。”
子翔说:“这样吧,我去祝英台,你去梁山伯。”
“哪一段?”
“楼台会。”
两个女孩子在园子的喷泉池边取出琴,调好弦线,子翔一鸣惊人,琴声幽怨逼
切,满腔忧郁无奈,李苗接着合奏,忿慨地控诉不平,伤心欲绝,两支琴声天衣无缝。
同学们渐渐围拢来。
林斯听得入神,正在最最激烈动人之际,忽然绷的一声,G线断开。
子翔只得放下琴。
同学们齐齐鼓掌。
子翔道歉:“我犯了大忌,这位同学,我赔你弦线。”
“不不,你弹得好极了。”
第九章
(25)
子翔上前话别:“李苗,再见。”
李苗点点头,朝他们摆手。
林斯把车驶走。
“李苗的维奥拉弹得出神入化。”
“而你,子翔,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
子翔看着窗外,“我记得妈妈一次又一次为我寻访好琴,并且说‘子翔一日你如决定演奏我替你借史特垃底’。”
林斯拍拍她肩膀。
“我们去见妈妈。”
那才是她唯一知道的母亲,双手暖且软,左手无名指天天戴着枚大小恰到好处的钻石婚戒,子翔自小到大只认得这双手,它们为她梳洗、探热、做功课、收拾书包、做点心、安排生日会、筹备旅行、选大学、挑男朋友、添小跑车…
容太太在酒店地库的美容院做头发,忽然看见子翔进来,十分意外。
子翔握住母亲的手不放。
美容师急说:“小姐,指甲油未干。”
容太太连忙说:“不怕不怕,子翔,什么事,林斯呢,可是有争执?”
林斯在身后轻轻抱怨:“不关我事,伯母。”
子翔把妈妈的手搁在脸上,半晌不语。
只听见发型师同容太太说:“鬓脚白发不好看,今日替你遮一遮,过两日记得来染。”
“这白发最讨厌,特别触目。”容太太懊恼。
呵,母亲有白发了,岁月如流。
子翔蹲在母亲身边不愿走。
容太太问:“子翔今日是怎么了?”
“妈妈我去四川省教书可好?”
“你知道四川是哪四条河?轮到我说好与不好吗?只要你高兴罢了,”她停一停,“总比到洪都拉斯或比亚法拉安全得多。”
又问林斯:“你等她?”
林斯一往情深地答:“永远。”
容太太感慨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人那样说,可是我尚未读完书回来他已结了两次婚。”
林斯连忙说:“那时的人比较缺乏时间观念。”
容家两母女忍不住笑出来。
容太太说:“去,去逛街喝茶。”
走到街上,林斯说:“我陪你去吃一碗酒酿圆子。”
他们在小馆子坐下,先吃生蒸馒头。
子翔轻轻说:“我贪容家的财势吗,并不,看真了,容家不过小康,爸妈持家有方,生活才过得丰足,我们是真心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