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他把那些图稿放入上次骆旸捡回来的碎纸机里,按了下,开关却不动,用脚一踢,机器才发出怪音运转。瞧他做得万分顺手熟悉,俨然一副老牌助手样。
睇着被切成细条状的纸张,他淡淡地开口:“对了,别说我没提醒你,这次银行招标的建筑设计图已经内定出“三合”得手,你可以省些心思和力气了。”深沉的语气,与前一刻判若两人。
很残酷的事实,但他觉得有必要告知老友。打从一开始,骆旸加入的竞赛就是极不分乎的。
商场上尔虞我诈、利益输送是司空见惯的事,比拼的是雄厚背景、广大人脉,是不择手段;实力当然也很重要,不过那得需要强而有力的后盾才有机会发挥,否则路途上不仅曾遍布荆棘、挫折,即使多绕些距离他不见得管用。
在众多具有规模的建筑事务所中,骆旸所拥有的不过是名非专业的年轻员工和一间不到二十坪的租借办公室。一搬上台面,保守的主管会选择谁,答案再明显不过,更别说那之中的金钱挂勾和暗盘交易了。空有一身专业才华,若无伯乐赏识提拔,仍旧出不了头天。
当然,以他叶书御的身分是可以给骆旸比其它人更有力的支持,但若他真的如此做了,骆旸回报的一定不会是感谢,而是超大号拳头。
明明只要捧着建筑师执照去各家事务所应征,就可以拥有比这不知道好多少倍的工作环境,他却为了一个承诺,宁愿多绕远路,就算只能接小案子勉强填饱肚子,就算知道去试一定会失败,也完全无所谓。
“我知道。”骆旸一如以往,只乎淡地应一声,没有丝毫不服的气怒,心思又专注于制图板上。
过了几分钟,桌上的电子钟突然响起,他快手按掉吵死人的噪音,高大的身影站起来。
“中午了。”那女人的吃药时间到了。平常要是饿个两餐也不会死人,但今天他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步出工作室。临下楼前不忘回头问:“只有便当,你没意见吧?”他们这里很“贫瘠”,除了楼下有一家每天菜色相同的自助餐店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满意,要吃别的?行!自己开车去买,他不会浪费时间和油钱,也不兴客套。
叶书御微楞,随即无法克制地露出抹有别于之前的笑。“随便。”
骆旸走下楼梯,边叨念着:“真是……要想个办法才行……”
他没时间当保母,那个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姓什么的女人不能老是跟着他……
脑中闪过她手腕上的伤痕,他暗咒一声——
可恶!他真痛恨当童子军!
站在那里等着的,是一个约莫六十岁、相当和蔼的妇人。
“莫姨。”低沉的男音这样叫着,带点不太一样的愉悦。
孟思君还没来得及问来这里要做什么,就见他打开了那叫做“车门”的机关,三两步跑到那妇人身旁,轻轻地给了妯个拥抱。
骆旸又高又魁梧,而有着灰白顶发的妇人,小小的身躯大概只到他胸前,整个人都被掩住了,但她却抬起了手,用力地拍了拍他宽大的背脊。豪爽的响应动作让孟思君微微傻眼,总觉得那看来温书和雅的妇人应是不会如此热情的。
“你这小子!”莫姨高兴地推开他好好打量。“好久没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很想你?”好像瘦了点,不过看来更修长了。不知足十么时候开始,这固孩子不停地抽高,她脖子都要往后折成九十度了。
“我忙嘛。”他一笑,凶凶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个不乖的大孩子。“莫姨,身体还好吗?”温声问候着他最尊敬的长辈。
“没病没痛,怎会不好?你就是爱操心。”个子这么大,心思却这么细腻。
“因为我没办法常常陪在你身边,当然会操心。”骆旸真诚道。
莫姨微笑着。“我又还没七老八十。”傻孩子!
骆旸凝睇着她红润的脸色,也笑了。停了下,才说:“对了,莫姨,我在电话里讲过了,就是她。”他侧过身,比了比车子的方向。
孟恩君坐在“车”里,听不见他们讲话。发现妇人循着骆旸的目光往自己这边看来,她一顿,连忙想站起身致意,却忘了自己身处在狭小空间里,头“咚”地一声撞到车顶。
“呜……”好痛哦!这车真小。
她摸着头,眼泪隐隐含在眼眶里。想出去,却不知道要怎么打开这古里古怪的神秘开关。
还是……乖乖坐着吧。她咽口唾液。
骆旸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僵硬的肢体和表情,忍不住在心底数口气。
“嗯……那个小姐果然像你形容的那样。”莫姨唇畔有着笑,显然已从他那边得知一些状况。
“得麻烦你了。”他对莫姨说道,然后走回车旁,刚好对上孟恩君求救的眼神。探手拉开门,他靠着车身往下睇视她。“可以出来了。”等不及她老是温温吞吞的动作,他自然地牵起它的手。
她颊上一红,不敢抬头看他。“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可不想站在这里等到天亮。”催促她走出车外,他自己则弯身从后座拎了个包包出来,然后牙关上车门。
“那个——”是她的……呃,包袱。是他昨天要她收拾的,为什么现在要拿着?她心里有好多疑问。
有点畏缩地跟着它的脚步,走到妇人身前。
“她是——”骆旸正要为两人介绍,说到一半却停住,转头看向她,“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她连耳朵都热了。姑娘家的名字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她垂眼盯着地面,像是要将它穿出一个窟窿。
干嘛不说话?“你——”
“你好,我姓莫。”温柔的声音透进孟恩君的耳朵里。“这里的每个人都叫我莫姨,我该怎么称呼你?”她笑得眯起眼,成了一条细细的缝。
孟思君抬起脸,只觉面前的妇人好慈祥地望着她,不觉松懈了些不安,抚平了心里的怕生。
“我……我……”这个大娘在微笑,是对着自己呢。仿佛被感染般,慢慢地,她微白的唇也缓缓上扬,“我……姓孟,娘都叫我思君。”气虚的话音有一点点喘,交握的掌心里,也有着热度。
她期待的表情,还有怪异的说话,并未让莫姨的笑容有任何变化。
“那我就叫你思君,好不好?”她轻声说道,很柔很柔地,融化了防备。
啊,这个人……有一点点像娘。孟恩君怔怔地凝望着面前的妇人。
“好。”不自觉地,她乖顺的点头,如同以往娘哄她吃药时那般。
“乖孩子。”莫姨摸了摸她干燥的发,敏感地察觉到她的身体微颤了下。她漾出了抹和蔼的笑,“来,进来。我听骆旸说,你身体不太好,今天天气冷了些,别站在这里吹风了。”拉着她骨瘦的手腕,转身走进室内。
有人关心她……又有人关心她了!
孟思君简直受宠若惊,她很努力地克制,很努力地眨睫,很努力地深深呼吸,才能让自己酸涩的眼里不要跑出泪水来。
想起些什么,她回首看向高大的骆旸,后者却因为她眸里所传达的感谢和喜悦“……干嘛那么感动?”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不得了的善事。他不解地自喃,提着包包跟着她们走进眼前有些年代的两层楼建筑。
“大哥!”惊喜的呼唤伴随着小小的身影冲上前,骆旸还没出声打招呼,就被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