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骨碌跳下床,冲到母亲的房间去。
她好端端地仍睡在床上,闭上了眼。
我的那对孪生儿女咏书与咏棋,一人捉住母亲的一只手,轻轻地摇撼着她,口里还轻轻松松地喊:
“婆婆,婆婆,起床了,起床吃早餐,我们要上学去了。”
平日,总是做外祖母的陪着孙儿吃过早点,送他们到门口去,交给司机带上学的。
今天,孩子们的外祖母再不肯起来了。
我缓缓地走上前去,跪在床前,拥着母亲微凉的身体,哭起来:
“娘,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挑我?这最后一次还是要我承担对你不起的重责?为什么?娘,答我,答我。”
母亲下葬了。
医生在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心脏衰竭。
在丧礼上,我们三姊妹再加康如,眼泪只在眼眶内一直打滚,竭力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除了康如,因为是男孩子,有泪不轻弹之外,我们三姊妹也许都自知没有这份资格,在人前表示哀痛。
母亲生前我们不尽孝,死后才流的愧悔之泪,最没有意义。
怕母亲在天之灵,都会嫌弃我们的眼泪。
尤其是我。
没有人知道一些在黑夜里进行过的丑行,可是当事人应该一清二楚。
穷我的余生,都不能再想起母亲临终前一晚,我在客厅内给她谈过的那些话。否则,我会自疚自责得痛不欲生。
急性心脏衰竭的病因是由于长期忧虑,再加突如其来的刺激所致。
我当负的责任最大。
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在大太阳下继续苦战肉搏下去。
谁都不会因为一阵子的悲哀与怆痛就自愿功亏一篑。
方惜如与金旭晖自然不会放过我。
金旭晖甚至把支票放到我跟前来,笑道:
“数目虽小,可保平安,自然升值。”
我没有看支票一眼,就撕了个粉碎,回答他:
“金信晖留给我的财产,今生今世也不卖。”
惜如变了颜色道:
“你与金信晖的今生今世,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冷笑:
“惜如,口舌之争是很不必的,把你的精力与才智再纠集起来,以别种方式去攫取你心头的胜利与安慰吧!说实在话,你如今的处境是连方健如都不如。赶快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前,令金旭晖给你其他的保障,不必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你永不会成功的。”
我根本不劳再看他们的反应,转身就走。
主意己决,誓不言悔。
可是,唐襄年回来后,获悉一切,他起了大大的恐慌,紧张地四处奔走调查,然后对我说:
“心如,这不是闹着玩的一回事,更非斗负气的时刻。此事弄大了,你前途毁于一旦。”
“金家的产业不能卖,那是金信晖遗留给我的。”
“不卖也不等于就这样让他们陷害了而不想办法逃出生天。心如,别说坐牢是可怖的事,你一犯了官司,打击了商场中人对你的信心,要翻身就难比登天了。一个人的名誉比生命还要珍贵。在狱中的困苦可能不难克服,但判罪的原因可以导致你万劫不复,此生休矣,就是你的儿女将来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干活,那岂是上算?”
我那一阵子的匹夫之勇,被唐襄年这么一说,立即荡然无存。
我虚弱而忧伤地望着唐襄年,问了一句很没有志气,显示了山穷水尽的话:
“我怎好算了?”
唐襄年说:
“听着,现今只有一个办法把对方的阴谋完全化解。”
我紧张得双掌紧握,像以待罪之身聆听判辞。
唐襄年道:
“赶快向交易所与证监处申请,提出全面性的收购。”
“为什么?”
“以高价把小股东的股份收回来,就证明你没有亏待他们,欺骗的罪名无法成立,即使方惜如走出来,证明伟特药厂的避孕药无效,伟特跟你解约,要你赔偿,损失的人只你一个。只要保得住信用,不给人们有半点怀疑你的忠信,花掉的钱才有机会赚回来。”
信誉是青山,留得它在,不怕没有将来。
“我们要筹组一个天文数字?”我说。
“不至于吧!”
“对我来说,肯定是的。”
“心如,请放心……”
我截了他的话:
“襄年,我知道你打算照顾我,可是,我不可以无条件接受。”
“又是自尊的问题?”
“欠你的不能不还。襄年,老实说,我已穷途末路,没有你的财力支持,根本不可以做这种全面性收购,况且,时局不好,这么一收购了,等于在市场放货抛售的时刻倒行逆施,我翻身之日更是遥遥无期。所以,我要有准备,不可能一直拖欠,心里没有一个底。”
“好,你说,你要一个怎样的底线?”
“按揭。”我说,“按人还是按物业资产,包括金家的产业在内,由你选择。”
唐襄年凝望着我。
“襄年,我等你的答复。”
“按揭的方式为什么不可以由你来定?”
“对你不公平。”我说,“你是债权人,有权选择我的一切。”
我没有说出口来的是,也许我在下意识地逃避,我不要负那个甘心出卖自己的罪名,我不要名目张胆地变心,背叛金信晖。
而实情是,熬了这十多年日子,我已经很累很够很厌很烦很无奈了。
或者我已不介意有人向我稍稍施加压力,把我解脱出来,让我有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去抒泄情欲,突破桎梏。
金信晖,这个无情无义,不负责任的家伙,他曾留给我什么?
只有一笔沉重无比的心债。
我真不必再尽忠存义,固守坚贞下去了吧?
然而,唐襄年没有中我的计。
很快,代表他的律师把草拟的按揭合约交到我的跟前来,为了获得他财政上的支持,让我有能力向金氏企业的股东提出全面性高价收购,我把名下的所有的资产,包括金家股权、金氏股份,一切物业部抵押给唐襄年。
只除了侯斯顿的那块地皮是例外。
这是他的选择。他要钱而不要人。
文件最后的一页,夹了一个信封,我抽出了里面的一张字条,是唐襄年的字迹,只三个字。
“我爱你。”
我笑。
苦笑。
是真的爱我?是因爱我而要求灵欲一致,宁缺毋滥,抑或我个人并没有我的整副身家来得吸引?
我是成熟了。
因为我学晓了怀疑我身边的所有人。我知道要分析每一个正面与负面的可能性,而不选择一个令自己心安的可能去相信。
而且,我更知道有很多事不必寻根究底去找答案,既来之则安之,接受它,尽量地把自己手上所拥有的变大变多。
成熟其实也代表悲哀。竟连对说爱我的人,也要生疑。
金氏企业一宣布以高出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钱提出公开收购之后,金融业内的人纷纷揣测,引起哄动。他们都估量着我们有重大的业务计划在手,秘而不宣。
没有人会知悉真相。
现今即使小股东不答应出让手上的股票,我既做了这个公开收购的行动,也已能证明我的清白了。
金旭晖与方惜如若再站到人前去诬告我,只不过是两个小丑闹出来的一个大笑话罢了。
每念到此,我就觉得花出去的资金不是白花了。也认识到金钱是排除万难的一服灵丹妙药。有了钱,再配合智谋与胸襟,才能所向无敌。
他们也太低估了我了,金旭晖与方惜如做梦也没有想过我会肯如此大手笔地放弃巨额资产,也不肯让他们得到对比下的一点便宜。
人要活着,是要争一口气。